來源:西湖雜志(微信公眾號) | 盛文強 時間 : 2018-07-1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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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
我和德彬十幾年前就有了聯(lián)系。那時他還在校,已經開始試著寫作。此后幾年聯(lián)系不多,倒是??匆娝奈恼?。我畢業(yè)兩三年后,到報社工作,編一個充斥著父親母親公公婆婆爺爺奶奶姥爺姥姥的文學副刊,而德彬那時剛走出校門不久,正面對人生的選擇。我們在論壇上認識,后來加了QQ。其實我們的經歷極為相似,都不善于考試,都不是精致的利己主義者,也都是來自普通家庭,通用的幾種游戲規(guī)則對我們來說都已閉合,困頓可想而知,這也讓我們都沾染了不同程度的偏激,對人與事抱有懷疑和警惕?,F(xiàn)在想來,偏激或許更能抵達真相,這不是洪水猛獸,而是一種認知方式。而和稀泥式的理性,終歸顯得無聊且油膩。
十幾年就這樣過去了?,F(xiàn)在想來,還有什么能比謀生更讓人疲憊?越陌度阡,穿街越巷,去為生計奔走。剛畢業(yè)時,德彬在某局給領導寫材料,屬于“編外人員”——這種有年代感的詞匯,將隨著歲月的推移而顯得愈發(fā)荒唐。在這種處境之下,德彬見識到了前所未有的悖謬。出力最多,卻拿著最微薄的工資,而且這還是許多人求之不得的,現(xiàn)實早就超出了一個年輕人的想象。稍有點頭腦的人,都會問一句為什么,沒有答案,很多人也從來不想這個問題,循著慣性,默默向前行進,就這樣,一生很快就會過去。
像德彬這樣的人當然不會甘心。有些問題,是環(huán)境所迫、進而想明白的,而他靠自身的聰明,也能想到未來是什么,然而,“目的是有,道路卻無”,他所面臨的困惑,也正是我們這代人共同的困惑。如果不是大學擴招,我們這種學渣也許不會出來上學,心也不會這么高,或許在村里早早就結婚生子,重復父輩的命運。但我們也會感謝這種際遇,如果不出來,我們也不會知道,人生還可以有完全不同的活法。想要抵達不同的活法,卻是幾乎不可能實現(xiàn)的愿景,我眼見著許多人在掙扎,但沒多久就放棄了。
那時我們唯一的愛好就是寫作,德彬有時寫到深夜,在絕望中的抵抗。在他早年的作品中,散文占了多數(shù),一兩千字的短章已經顯現(xiàn)出不俗的面貌。他不求全,偏向于“斷章取義”,截取橫斷面,把那些肌理呈現(xiàn)給讀者看。他在細節(jié)上的駕馭能力,已讓他完成了寫作的原始積累。
二
后來,德彬辭職,遠走深圳,先是考研,隨后在深圳的報社工作過一段時間,現(xiàn)已專事寫作。我辭職寫作的時間比他稍早一些,據(jù)說他是受到了我的蠱惑。聽說在辭職后,他父親還抱怨他不該去考研,“還是給局長寫材料有前途。”德彬委婉表達了自己的處境,父親卻說:“熬著,熬著就能轉正。”這種觀念在魯國故地很有代表性,老父親怎會知道,他篤信而又恪守的東西,已經是陳跡,而德彬只能選擇默不作聲。這些年來,我們只在北京有過匆匆一面,而后他又回到南方,陸續(xù)傳來他在南方的消息。
毫無疑問,他面對社會是節(jié)節(jié)敗退的,我也一樣。在工業(yè)時代,人人都成為社會機器的零部件,個性面臨著湮沒的危機,想要保留自己的個性,那必然是個不合格的零件,從這個角度來說,頭上長角,身上有鱗,不如人家順溜,敗得也無話可說。
最終退無可退,我們各自退回家宅之中,向壁而戰(zhàn)。這讓我想起了佩索阿的失敗,這個來自里斯本的會計,一生都是失敗的,我在一篇隨筆里說佩索阿是“辦公室隔斷里的項羽”,他的一生毫無世俗意義上的功業(yè)可言,只有默默領受著失敗,他雖敗猶榮。
三
在讀到歐陽德彬的散文集《城市邊緣的漫步》時,我在文本中看到了一個初到城市的年輕人形象,他在巨大的鋼鐵交通工具馱載下,緩緩停靠在目的地。透過車窗外叢林般的吊車臂,他望見了這座恢弘的城市,震驚之余,他茫然若失。那一刻,他所攜帶的鄉(xiāng)土經驗仿佛轟然塌陷。為了進入城市,初來乍到者必須先進行痛苦的身份剝離,恍若重回孩提時代。他在書中寫到了這種感受:“這是一座精巧的城市,我不知道它的名字,只曉得團簇的路燈如含苞欲放的牡丹,橙紅的燈光輝映著行人和車輛的臉,我忘記了來這里的初衷,來這里的時間,所有的規(guī)則開始模糊不清。”這種“模糊不清”的精神體驗,就像萬物初生之時的混沌,就像宇宙大爆炸的“奇點”,一切都不確定,又都滿懷新生的喜悅。他是逃離而來,逃離舊日按部就班的沉悶生活,逃離麻木而又荒唐的人群。重新開始的焦慮,也已被闖入新世界的興奮所沖淡。
德彬的中短篇小說也多以城市為背景。他筆下的地名“鳥城”頻頻出現(xiàn),還有窮學生張潮、王姝,大學教授老茂等人物出場。應該說,張潮的身上有德彬的影子,他把自身的遭際投射到小說里。在小說《紙蝴蝶》中,鳥城大學的教授出口成章,“每一句話都帶一兩個專業(yè)詞匯”,看上去煞是厲害。這教授剛剛還在課堂上賣弄高雅,下了課就和女學生王姝去開房了,像這類道貌岸然的人物,德彬從來不留情的。張潮喜歡用自制的陶罐封存蝴蝶標本,這似乎是對往昔記憶的祭奠。后來王姝說在老家捕到了一只蝴蝶,要做成標本寄給張潮,張潮收到的蝴蝶,卻是一張鮮紅的蝴蝶剪紙。張潮將這只蝴蝶封存在陶罐中,殘酷而又不乏旖旎的往昔歲月隱入黑暗,他和王姝的感情也是無疾而終。而在《夜茫?!分?,張潮和王姝又成了同一個單位的同事,他們的感情還在城市的暴雨中撲朔迷離,他們兩人都無法掌握自己的命運。
在德彬的小說中,王姝出現(xiàn)又消失,名字雖一樣,卻已是另有其人,而張潮卻還是那個張潮。在王姝的身上,疊加了若干女性的影子,她們不乏對生活的美好希冀,卻又被體制標準和物欲所包裹。這些情節(jié),應該是德彬早年情感生活的投射,為時代做了密密麻麻的注腳。
四
他對權威、規(guī)矩、標準……這些東西漠不關心,并非不通世故,而是通徹之后的自覺疏離。他已經不像個山東人了,他的還鄉(xiāng)之路,已然關閉,背離桑梓是時代的流動和紛亂,也是個體的精神選擇。
而且,他對套公式般的小說也是嗤之以鼻的。試想,有哪個寫作者會在寫小說之前擺開姿態(tài),像個氣功師一樣開始運氣——“我這篇小說要探究人性的深度”、“我這篇小說要關注一下底層”,恐怕只有傻瓜才會這樣做。
寫作并不是一件高雅體面的事,如果他不寫作,他將不知所措。像我們這種人,臉皮太薄了,很難流里流氣、嬉皮笑臉地去混世。應該說,德彬和我一樣,都該感謝寫作,是寫作保護了我們人格的獨立,讓我們退回到了自己的內心,不必去迎合任何人。在這個令人目眩的時代,還不至于迷失。一個人守著一張桌子,還可以安安靜靜地獨處,自己給自己做主,這應該是最為愜意的。寫作的意義真有這么大?只有失敗者才會這么想。在這樣的時代里,失敗也不那么可恥,到處通吃的贏家才是最可恥的。
好在我們的抵抗都有了不大不小的結果,日子也并沒有因為漂泊而止歇,生活仍在繼續(xù)。我想,德彬有信心將寫作進行到底,在那座城里,德彬有自己的工作室,每天他都要從住處到工作室去,穿過南方的闊葉花木,開始一天的寫作。
他的寫作也不想改變這個時代,他能做到的,就是不被時代改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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