來源:文藝報 | 蔣藍 時間 : 2021-05-06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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關鍵詞:王火
2014年,作家王火開始著手整理自己的手稿、信札、字畫、著作等4000多件珍貴文獻資料,決定捐贈給中國現(xiàn)代文學館。在他所剩不多的物品里,有一塊銘牌他十分看重:那是在紀念中國人民抗日戰(zhàn)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(zhàn)爭勝利50周年時,由中國作家協(xié)會頒發(fā)給參加過抗日戰(zhàn)爭的老作家的,上面鐫刻有8個大字:“以筆為槍,投身抗戰(zhàn)”。王火在《戰(zhàn)爭和人》第一部《月落烏啼霜滿天》卷首寫下過這樣一句話:“有時候,一個人或一家人的一生,可以清楚而有力地說明一個時代。”事實證明,他的抗戰(zhàn)經(jīng)歷與革命生涯就恰恰是這個時代最寶貴、永不過時的精神財富。
新中國成立后,他開始用“王火”這一筆名。這來源于高爾基的一句話:“用火燒毀舊世界建設新世界。”他當時就覺得,“火”字簡單又是紅色,還可以燒毀黑暗的舊世界。倏忽70多年過去,這團火仍然熊熊燃燒。
在我的感覺里,王火“名字是火,氣質(zhì)如水”,每次與他晤面,有如沐春風之感。畢竟年歲已高,從2018年開始,王火每年秋季住進醫(yī)院達半年,但他對文學的關注從未減弱。他女兒王凌告訴我,現(xiàn)在家里又書滿為患了。原來王火一直在買書,女兒每隔幾天就要回家去收他的快遞包裹,都是書?,F(xiàn)在,家里又堆滿了幾百個來不及拆開的紙箱子,幾乎堆滿了所有房間。有領導準備去家里看望他,但實在騰不出幾個人坐的地方來……這個買書不止的習慣,恰是一位97歲的長者關注文學、青春常駐的表現(xiàn)。
2021年2月16日大年初四,中午我收到王火老師發(fā)來的一段語音:“蔣藍同志,我給你拜個晚年啦,我祝你們?nèi)倚腋?,牛年吉?樣樣都好,祝你創(chuàng)作豐收。我在醫(yī)院里邊,女兒王凌告訴我說,你在寫我(指的是《王火:以健雄之筆記錄時代》,刊發(fā)于《文藝報》2020年1月20日),哎呀!讓你費心了。你自己真棒,你有一支非常非常銳利的筆,能夠?qū)懞芎玫臇|西。你自己能夠?qū)懞苡辛Φ淖髌?,我看到你寫的作品都是非常好的,在此我希望你保重身體啊,多多寫出好作品!我在醫(yī)院里面住著,身體一直不是很好,到現(xiàn)在我都不能夠出院回家。我想,爭取過些時間春暖花開了,要是我能夠出院回家的時候,我們有機會見面我就很高興了!你代我問文學朋友們好啊,大家都好!”這是真情流淌,情懷滿紙。
他還讓女兒轉告我:他在2020年年初完成的長文《解放初上海宣傳工作的臺前幕后》,分為上下兩部分,刊載于《上海灘》2020第一期與第三期,這是他在新中國成立70周年之際的新作。
2021年春,我完成了一本小書《太平天國第一王——石達開與雅安》,王火讀了初稿,在女兒協(xié)助下竟寫了3000多字的序言,讓我既驚訝又感動。他就是這樣照亮晚輩的。
泰戈爾有一首短詩:“如果黑暗中你看不清方向/就請拆下你的肋骨/點亮作火把/照亮你前行的路……”如果說“拆下肋骨作火把”是顧準的“專名”,那么,理想之光、希望之火,成為了照耀王火一生的方向。王火之“火”,源于高爾基筆下的勇士丹柯,如今恰是文學的一盞燈。
我在南京的家,曾是《新華日報》工作地
蔣 藍:王老好!您首次發(fā)表文章是什么時候?
王 火:1942年7月初,18歲的我由上海到南京,去合肥冒險偷越日寇封鎖線,一直步行到達河南洛陽,經(jīng)陜西入川到達重慶,輾轉到江津投奔在縣城當律師的堂哥王洪江。這一年我考入了國立九中高一分校。后來成為我夫人的凌起鳳,當時就在九中高二分校。
在我的回憶錄里,提到1943年夏天,九中高一分校發(fā)生了一起震驚“陪都”的學生中毒事件。那幾個晚上,我心急火燎。我寫了一篇措辭強烈的評論《九中就醫(yī)學生感言》,次日投寄給《江津日報》,報社立即發(fā)表了這篇千字文。文章對江津縣衛(wèi)生所的官僚主義、醫(yī)生冷漠等現(xiàn)象進行了抨擊。我后來聽同學們說:這文章對醫(yī)院的抨擊令人痛快。
這是我首次發(fā)表文章,看到自己的文章變成鉛字被人傳閱,自豪和喜悅溢于言表。什么叫“金不換”呢?我意識到了為民鼓與呼的重要性。從1944年在江津開始,我就不斷練筆,常有小說、散文、特寫在重慶的報刊發(fā)表。
蔣 藍:您很少提到你的父親。
王 火:我六七歲隨父親王開疆來到南京。父親是與時俱進的人,吃不起飯了,就去拜見晚清狀元、著名愛國實業(yè)家張謇,加之他勤學肯干,后來進入到大生資本集團擔任高管。再后來,他與友人聶海帆創(chuàng)辦三吳大學,積極掩護參與救亡運動的學生。他發(fā)誓不為日本人服務,最終蹈海明志,這對我有很大沖擊……
我太老了,這里要提到一段我從未提及的往事。我父親早年在南京購有一套別墅,平時很少使用。后來與地下黨有接觸了,他慨然把房子提供給《新華日報》社無償使用。當然為掩當局耳目,也簽訂了一個租賃合同。這個時間我查閱了一下,《新華日報》在南京出版是1949年4月30日,但應該追溯到1937年秋和1946年夏。那時根據(jù)黨中央、毛主席的決定,在周恩來同志直接領導下,曾先后兩次在南京籌備出版《新華日報》,由于國民黨反動派的阻撓破壞,未能實現(xiàn)……
我在復旦大學畢業(yè)時,美國哥倫比亞新聞學院給我一筆獎學金,歡迎我赴美深造,但我主動放棄了??箲?zhàn)勝利那年,我與中共地下黨員有了密切的交往。我以筆為槍,積極投入抗戰(zhàn),還曾秘密協(xié)助地下黨在南京等地恢復 《新華日報》 的工作。我和母親還到南通營救關在獄中、有可能被槍決的中共黨員。
我清楚記得,20世紀30年代,父親帶著我乘坐飛機,兩次都是與當時《新華日報》的人同行。后來才知道,那個笑聲爽朗的高個子,原來就是大名鼎鼎的喬冠華。我在1940年代就可以入黨了,但地下黨同志告訴我,我以新聞記者的身份,更有利于宣傳。
蔣 藍:您多年前特意談到過馬克思主義對您的影響。
王 火:那是1998年全國馬列文論研究會成立20周年暨16屆年會上,我發(fā)言說,50多年前我上大學時,為了確定自己的信仰與人生道路,遍覽各種“主義”的書。那時,“三民主義”是必修課,共產(chǎn)主義的書是禁書,但地下黨的同志悄悄送馬克思主義的書給我讀。我也訂閱了《新華日報》并從大后方的新華書店里購到毛澤東同志的著作等等;我在大學圖書館里,連德國國社黨的黨章黨綱都找來讀了。經(jīng)過比較鑒別挑選,我終于選定了馬克思主義作為信仰,選定了跟共產(chǎn)黨走作為我的道路。這篇題為《“主心骨”與“金鑰匙”》的文稿,發(fā)表在《文藝理論與批評》上,后來被《求是》轉載。
讓我一生難忘的英雄節(jié)振國
蔣 藍:您無意于宏大敘事的寫作,而是在記敘大半生經(jīng)歷的過程中,不斷對波瀾壯闊的現(xiàn)代史、當代史提出追問,進行血肉模糊的思想深犁。您對迂回曲折中前進的民族根性的發(fā)現(xiàn),像節(jié)振國、李秀英這樣的人物層出不窮,他們葆有了“中國式脊梁”的鈣與鹽。
王 火:1961年,我從中華全國總工會調(diào)到山東臨沂,在山東省重點中學臨沂一中當校長。在那里,我加入了中國共產(chǎn)黨。這里要談談我寫節(jié)振國的經(jīng)歷。
節(jié)振國1910年生于山東武城縣劉堂村(現(xiàn)屬河北故城縣)一戶農(nóng)民家庭。他10歲被父兄挑在筐里逃荒到開灤趙各莊煤礦,長大后到煤礦當工人。1938年3月,英國資本家投資開的開灤煤礦爆發(fā)了一場聲勢浩大的罷工運動,節(jié)振國被推舉為趙各莊礦工人糾察隊的隊長。1939年秋,由冀東地委書記周文彬介紹,節(jié)振國加入中國共產(chǎn)黨。1940年5月,節(jié)振國在晉察冀分局黨校學習結業(yè)后,仍回到工人特務大隊工作,經(jīng)歷了無數(shù)驚心動魄的戰(zhàn)斗,他刀劈日本憲兵的英雄事跡至今在冀東大地流傳……8月1日,節(jié)振國壯烈犧牲,時年30歲。周恩來在重慶知道了他的事跡,指示文藝工作者要創(chuàng)作關于節(jié)振國的作品,教育人民,打擊敵人。
從1956年開始,我用一年多的時間深入冀東8個縣,并體驗了礦區(qū)井下生活,走訪了老礦工、游擊隊員和節(jié)振國的家屬等百余人。我根據(jù)17個老礦工回憶繪制的“1938年趙各莊簡圖”,真實描述了節(jié)振國領導工人運動時的區(qū)域狀況。簡圖詳細記錄了地下黨員的家、教堂、胡同、燕春樓劇場等40多個地點,真實還原了歷史原貌。我先后創(chuàng)作了中篇小說《赤膽忠心》、長篇小說《血染春秋——節(jié)振國傳奇》等,向國內(nèi)外讀者介紹了這位傳奇式英雄。最初的作品在1956年《中國工人》雜志上連載,1957年經(jīng)修訂后由工人出版社出版了單行本。初版雖然只有8萬字,但影響卻非常大,中央人民廣播電臺連播,戲劇工作者創(chuàng)作了現(xiàn)代京劇《節(jié)振國》,又拍成電影在全國放映,還被改編為話劇、評書、連環(huán)畫等等,1961年更被譯成外文發(fā)行國外。
節(jié)振國這個英雄的名字家喻戶曉,他那崇高的民族氣節(jié)和無私無畏的斗爭精神,永遠激勵著后人!
我留到現(xiàn)在的89件寫得密密麻麻的采訪記錄本、信件等采訪材料,有好幾萬字。這些筆記本和信箋的紙張早已泛黃,但字跡依然清晰。如1938年的《氣候志》,還有涉及80人的10多頁“唐山及開灤工運史料人名單”、采訪節(jié)振國親屬的兩萬多字口述記錄等。同時,還形成了節(jié)振國大事跡和人物小傳等,這些采訪材料證明了我為《赤膽忠心》《血染春秋》投入了很多心血。我被開灤集團授予“名譽礦工”,并收到了礦帽、礦燈等。我希望日后文壇有更多反映革命工人題材的好作品問世。
2015年,籌建中的節(jié)振國紀念館派人來成都找我給紀念館題詞,我的題詞是:“赤膽忠心節(jié)振國,血染春秋抗敵倭。英雄為國中華魂,精神永存壯山河。”
“一目了然”的寫作
蔣 藍:您為人低調(diào),幾乎不提及自己左眼失明的經(jīng)過。
王 火:幾年前,中央電視臺的白巖松來成都我家里采訪,我略提了一點。1985年5月,成都鹽道街新的出版大樓正在修建。工地上溝渠縱橫,建筑材料堆滿了過道。一個下雨天,我拿著一部書稿的清樣去出版社上班。因為來得早,單位幾乎無人。遠遠便聽到一個小孩的哭聲,我循著哭聲找去,發(fā)現(xiàn)一個穿著紅色毛線衣的小女孩掉進了一條約一米寬的深溝里。我恰好見溝邊正走過來一位工人模樣的年輕人,便對他說:“哎,小伙子,你下去把那位小孩拉起來呀!”豈料那小伙子毫不理睬,叼著煙視而不見地走開了。此時,我毫不猶豫地跳下深溝,用雙手把小女孩托上來。獲救的小女孩立即跑開了,可我自己卻上不去了。深溝齊到我的胸部,雨越下越大,我急于脫離困境,便用皮鞋尖在溝內(nèi)土壁上踢了一個可支撐腳尖的凹形,單足踩住,雙手扶住溝沿奮力一躍!沒想到,我的頭部猛撞到一根鋼管上,復又跌進了深溝……待我努力爬上地面,頭部卻已經(jīng)嚴重受傷,左側臉全部瘀血,先是出現(xiàn)腦震蕩癥狀,接著顱內(nèi)出現(xiàn)血點,左眼視網(wǎng)膜負傷,結成一個瘡疤。
經(jīng)過治療、休養(yǎng),顱內(nèi)出血與腦震蕩總算治好了,但后來因編輯工作和寫作過度勞累,左眼傷疤破裂,視網(wǎng)膜脫落,終至失明。
蔣 藍:受傷那年,您61歲了,而且正在重寫《戰(zhàn)爭和人》……
王 火:對!上百萬字的原稿在特殊時期我被迫親手毀掉了。時代清明了,我又燃起了希望之火,我想起了李秀英這樣的人,不書寫他們,我畢生難安。恰恰就在重寫的過程里,我左眼失明了。原來我不相信什么命運安排。記得有一部美國電影叫《鴛夢重溫》,它講一個人受了傷,過去的事全忘了,連自己的愛人都不認識了。我雖沒達到那樣的程度,但當時的確認不出熟人了,也說不出話。后來很多事也忘了,也屬于那種情況。所以我相信電影是有事實根據(jù)的,并不是胡編的。醫(yī)生叮囑我:“你是作家,最好還是寫寫東西,把你的記憶恢復起來。”
有位教授把我的作品推薦給學生,學生發(fā)牢騷說:“我想寫一篇論文:寫這么厚的書,是作者的錯還是讀者的錯?我這么忙,還寫這么厚的書給我看!”他的話有道理,但不全對。書有長有短。作為作家來講,寫得長沒什么錯,所以不是作者的錯;作為讀者,我看《悲慘世界》《戰(zhàn)爭與和平》《靜靜的頓河》,再長也覺得沒看夠。有的題材適合寫長的,就只能寫長篇。
蔣 藍:對您而言,重寫《戰(zhàn)爭和人》的過程是一個并不痛苦的過程。
王 火:不太痛苦。當然從生理方面講還是有些困難,畢竟只有一只眼嘛,“一目了然”也好哇。記得當我剛只有一只眼的時候,上樓梯就摔過幾次;當我倒開水的時候,兩眼沒有一個焦點,一倒就倒到手上;我搛菜的時候,筷子就搛到碗外面去了;寫字的時候字跡很潦草了,有的時候就像“畫符”一樣。一只眼又不能使用電腦,如果我有兩只眼的話,掌握電腦應該很快的。
所以,我認定“一目了然”也好!一個沉得住氣的作家,與寂寞是分不開的。如果一個作家很浮躁的話,那他是寫不好的。習慣成自然,安于寂寞成為我的一種自然。不講話,從早到晚坐在那兒寫,我習慣了。其實,我是很希望保持安靜的。我曾經(jīng)說過,雨果84歲,肖伯納94歲,他們都是寫到最后一口氣呀!一個作家崇高的使命就是寫作到最后一刻。不讓我寫作,難受得很。麻將我會打,橋牌我也內(nèi)行,但我對這些都不大感興趣,不愿為它浪費時間。
我97歲了,經(jīng)歷了很多事,我畢生有兩個堅持,一是不簽名售書,二是不做報告。想起周克芹說過的話,一個作家就是要“背對文壇,面向生活”。希望我們的作家,扎根生活,寫出不辜負時代與人民的好作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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