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張遠(yuǎn)文:河流在人間

來源:張遠(yuǎn)文 《湖南文學(xué)》2018年第6期   時間 : 2018-06-28

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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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移居到一條名叫沅江的大水邊,很多年。

清晨,薄光牽了一線遠(yuǎn)山的輪廓,忽隱忽現(xiàn),蒼潤華滋得很。山嵐水霧,乳般氤氳開來,嫩嫩地鮮,瑩瑩地淡。滯留河邊,我看見樹和人的影子,依稀倒映在水面,仿佛來自另一個模糊朦朧的世界。不遠(yuǎn)處,有漁人在煙浦蒼茫中搖櫓收網(wǎng),絲網(wǎng)上網(wǎng)住的魚并多,零星的幾條“馬鐮燈”,細(xì)窄多刺,賣不了什么好價錢。收地籠的,正在船艙傾倒為數(shù)不多的蝦,銀灰的河蝦,活蹦亂跳,撒著歡,并不為未知的將來發(fā)愁。燕子灘上的青草,春夏時一個勁兒地瘋長,到了冬日,枯寂地絨黃了一大片河灘。幾頭見過世面的牛,對往來船只的“突突”聲并不陌生,自顧自“哞”聲四起,閑閑地反芻、嚼食。

  從舒溪口、丑溪口順流而下,清浪、高坪逆流而上的各色船只,往來穿梭。它們需要把沿岸農(nóng)人的菜油、茶枯、柴火、木炭、橘柚、菜蔬、魚蝦等運(yùn)送到溪子口、中南門各個泊定的碼頭。那里早有提秤摟筐的菜販子、魚販子、油販子卷褲擼袖候著,只待船筏靠岸,便蜂擁而上,爭搶著貨源。一陣手忙腳亂,一陣討價還價,一陣吆三喝四,不過三五十分鐘,嘈雜的碼頭復(fù)歸寧靜。約九十點(diǎn)光景,恰到好處的陽光穿透云層,水霧爬過岸際,出了貨的山人漁夫,肩扛手提各自所需的油鹽醬醋、針頭線腦、糖果煙酒、香紙炮仗等,呼朋引伴,扶老攜幼的,臉上帶了冬日深淺不一瑟瑟的笑,彼此打著溫溫的招呼。每個人,從哪里來,又回到哪里去。早晨,打著呵欠從碼頭開始舒醒;生活,熱氣騰騰地開始從碼頭繼續(xù)。

  山那邊還是山,水前面還是水。一條河流,就這樣,養(yǎng)育了一輩又一輩人,又從某種角度禁錮了一代又一代人。許多時候,人不知道水的深淺,船卻是知道的。

  居住在水邊的人們,灘涂原本是多少有些良田沃土的,隨便撒把種子,都能結(jié)出想要的果實(shí)。隨便撒上一網(wǎng),都能撈出足夠的油鹽柴米錢。就地取材,就勢而筑的吊腳小樓掛在山坡上,看似歪歪斜斜,卻又牢靠得很,一篙子,雞可上樹,鴨可下河,三兩只看家護(hù)院的狗,狺狺的,蹲在廊上,俯瞰一河的浪花。廊上長竹篙晾滿花花綠綠的衣物,招搖出幾份獨(dú)有的韻致。穿了蠟染碎花長裙的俊俏姑娘端了木臉盆,下到河邊碼頭,在條石上漫不經(jīng)心用棒槌捶洗衣物,不時捋捋頭發(fā),把河面當(dāng)作一面鏡子,照一照,看看自己每天素顏的變化。有船只排筏經(jīng)過,年輕的水手多看直了眼,甚至忘了掌艄,情不自禁扯起喉嚨,大腔大調(diào)“天上起了鯉魚斑,畫眉一翅飛下灘。情妹甩手丟哥去,陰天曬谷心不干”。葷歌俚語,驚得岸邊幾只白鷺、畫眉、陽雀撲楞楞亂飛。姑娘不理不睬,偶爾也會嗔怒幾句。大多時,速速清了衣物,疾疾上了碼頭,款款隱了身形,只留一波念想,濡濕了滿河的憧憬。

  灘水相連的沅江,一直狂放不羈,肆虐洶涌得很。從云貴高原飛流直下,穿過黔東南與湘西北腹地,一路咆哮、任性、癲狂,掠過陣陣野性的楚風(fēng),不僅繁衍出無數(shù)座城市、村莊、碼頭,更蘊(yùn)含水岸人家諸多的喜悅、憂戚和哀嘆。

  有水必有岸,岸上必是閑閑的散綴著大大小小的村莊。村莊大都隱在一叢叢的桃紅李白中,或是一簇簇的茂林修竹后。站在吊腳樓上挑簾遠(yuǎn)望,河面寬而平,黃昏時平潭靜寂無聲,唯見行行白鷺掠水飛去,消失在波光煙際里,美麗而憂郁。

  水邊的人生,總是與碼頭分不開。沅水各處重要的碼頭,大致有銅仁、鎮(zhèn)遠(yuǎn)、龍溪、托口、洪江、黔陽、溆浦、辰溪、沅陵、陬市、常德,以及酉水上的里耶、隆頭鎮(zhèn)、芙蓉鎮(zhèn)和浦市,清水江上的麻江下司和天柱三門塘,巫水的會同高椅等。這些碼頭,船來人往,熙攘繁華,即便是到了民國初年,諸如托口,仍有縱橫交錯的九街十八巷,商埠碼頭十八座。洪江古商城,更是集聚了商行、錢莊、青樓、煙館、酒店、作坊、厘金局、寺院、報社、客棧、戲臺、學(xué)堂等五行八作,大有“錢塘自古繁華”的勢頭。

  來往碼頭的,不只是商賈巨富、才子佳人,更多是纖夫水手、浣衣女子。江中,舒緩處會響起適合抒情的櫓歌,湍急處則吆喝起攪人心魂的號子。江邊吊腳樓里,自然少不了寬臉大奶婦人的嬉笑。整個沅水上下,除了“沙場秋點(diǎn)兵”的排筏,更多各色各樣的船只。有從長江越湖而來被喚做“大鰍魚頭”的“鹽船”,有不怕風(fēng)浪專運(yùn)糧食的“烏江子”,有富麗堂皇氣象不凡,可稱巨無霸的“洪江油船”,當(dāng)然還有各類大小漁船、筏子……

常年在水中討生活的人,多是賭命。雖然,對這樣一條河流有多少灘、多少潭、多少碾房、多少典故,無不清清楚楚。什么時間,什么水位,走什么水道,大都心中有數(shù)。水手們互相談?wù)摖幊车氖拢渤2浑x這條河流所有的筋筋絆絆。即便如此,天有不測風(fēng)云,人有旦夕禍福,沉船、散排、送命的事仍時有發(fā)生。以致,翁子洞上寡婦村、寡婦鏈的悲情哀事,凄神寒骨了數(shù)百年。

“常德桃源一大站,川石介石清浪灘。北溶辰州瀘溪縣,浦市江口到銅灣……”從沅陵下常德,有三垴九洞十八灘,灘灘都是鬼門關(guān)。其中,浪木洞、橫石、九磯、清浪、滁灘最險,壤灘最長,翁子洞、三絞灘的纖最是難拽。

  由于灘多流急,櫓船起坡時,靠潭邊往往要打住、放纖。船工和守在岸邊的纖工,扒纖是必不可少的。頭纖和尾纖的扳手很關(guān)鍵,頭纖擺手,二三纖就趕緊弓腰蹬箭步,尾纖需靈泛,一眼瞪著艄纖,一眼瞄著水勢,腳靠腳,步隨步,纖夾深深勒入、嵌進(jìn)肩胛,齊心攢勁,絲毫馬虎懈怠不得。遇上浪急,若來不及甩掉身上纖帶,常常會連人帶纖拋入江中,瞬間嗚呼哀哉送了性命。

  闖灘搖櫓時,要喊號子才起勁。酉水以上灘急,船頭重,故永順、桑植、古丈人喊的號子短。沅陵以下,灘長,潭深,水陡,喊的號子便悠長,幫腔大。風(fēng)高浪急時,船工、排工們光著膀子滿頭汗水,發(fā)出高亢短促的飆灘號子聲,眾人死勁附和,急如雨點(diǎn),響如洪鐘。濤聲、人聲、船聲、排聲匯集一處,低音沉悶,高音銳亮,特別的撼人心魂。

  船筏起運(yùn)時,多須靜待江水漲至適當(dāng)水位,稱“走汊水”和“吐槽水”。江水浸入小汊為“走汊水”,航道標(biāo)石淹沒為“吐槽水”。若遇大水,沿途河道礁石盡淹,俗稱“茫波水”。茫波水時,滔滔急流,一瀉千里,從沅陵下行至陬市或常德,不一日,即可到達(dá);如遇“吐槽水”,水勢較大,觸礁的可能性小,則三五天可期;遇上小水,亦或“小汊水”,極麻煩。沿途明礁暗石,急流險灘,防不勝防,避無所避,沒有十天半月根本下不了洞庭。

  生活在水邊,勢必需要時時翻閱、檢視這條神秘莫測的水。水,潛藏了時間之外的意義,要認(rèn)識,要熟諳,并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。試想,一只微不足道的蠶,既然都可以吐出一條通往世界的絲綢之路,一條水又何曾不可以蜿蜒出一座城市、一個村莊、一群人、一棵樹、一朵花、一叢草復(fù)雜的命運(yùn)?山阻石攔,過得去的,過不去的,日子一久,往往都會成了時間的遇難者,光陰深處的灰燼。

  許多年過去,我在水邊,一直習(xí)慣站在清晨與黃昏的十字路口,凝望一條條大大小小縱橫參差的河流,更多時,與其說是凝望如川之逝的日子,倒不如說是凝望一個西風(fēng)瘦馬的自己。水走了,畢竟岸還在,時光走了,我還能在么?這樣想時,岸邊的一樹樹桃花李花,在冬寒消彌之后,呼啦啦的,就開了。

 


          

  沅水,自古是一條通往大西南的國際“黃金水道”。眾多的桐油、棉麻、茶葉、食鹽等貨物從重慶沿著酉水、沅水經(jīng)湖南,再經(jīng)滇黔進(jìn)入緬甸、印度。酉水船歌里“四十八站上云南,四十八站到長安”,即是寫照。

  精明的四川商賈,往往選擇避開長江三峽的天險,在川東坐船順酉水而下,到達(dá)沅水拐了一個大彎的沅陵窯頭(楚秦黔中郡故址),再走沅水將物資轉(zhuǎn)運(yùn)到貴州,然后以走山路著稱的黔滇小馬組成馬幫,用水陸聯(lián)運(yùn)的方式前往緬甸、印度。

  沅陵,作為沅水中游最為重要的千年古郡,上扼川黔,下蔽湖湘,大山大水大碼頭,一次封王兩次封侯。站在山北水南的驛碼頭看過去,房屋接瓦連椽,較高處露出雉堞,沿山圍繞,叢樹點(diǎn)綴其間,風(fēng)光入眼處,一派雅然,一派靜氣。由北岸向南望,則香爐山、咪子山、李子園、朝瓦溪,隨勢綿延,山間竹園、廟宇、白塔、民居,各個位置都似安妥得剛剛好。山后較遠(yuǎn)處群峰羅列,如屏如障,煙云變幻,顏色積翠疊藍(lán),讓人莫不怦然心動。

  小時,我第一次來到這座古色古香,頗為神異的水邊之城,是坐了一輛煤車。車到?jīng)鏊?,不開了,于是打著赤腳走到望圣坡、驛碼頭,灰頭土臉花五分錢買了竹片片船票渡河,過了輪渡卻并不下船,貓藏在船舷角落,來來回回坐了三次,方覺過癮。從跳板上蹦蹦跳跳到了中南門,在一個小攤上買了雙塑料拖鞋,撲哧撲哧趿著,很奢侈地逛了回上南門、通河橋、天主堂、勝利公園,又花兩分錢在電影院旁的小人書攤上看《雞毛信》《地道戰(zhàn)》等連環(huán)畫,回到家后,自然可以唾沫橫飛地與小伙伴吹上大半年牛皮。

  后來,去芷江讀書,每次都要經(jīng)過這座出產(chǎn)神話與傳奇的小城,歇在驛碼頭一個凌亂不堪的車站小旅館,聽那些挑夫水手?jǐn)[龍門陣,扯飛天卵談。在東城灣,看沈從文筆下成排的“長方形大木筏,數(shù)十精壯漢子,各據(jù)筏上一角,舉橈激水,乘流而下。水深流速,弄船女子,腰腿勁健,膽大心平,危立船頭,視若無事。”在一江漁火,兩碗燒酒中,慢慢知道了一些有關(guān)沅水、沅陵的前塵往事——夸父曾在這里追日,伏勝曾在二酉藏書,盤瓠善卷曾在這里休憩,伏波將軍馬援曾在此馬革裹尸……當(dāng)然還有那些上刀梯、踩火犁、滾刺床、咬燒紅的鐵犁頭等高深莫測的巫風(fēng)儺韻,以及發(fā)蒙節(jié)、跳香節(jié)、歇牛節(jié)、龍舟節(jié)、斗鳥節(jié)、吃新節(jié)、趕年節(jié)、桐茶節(jié)、毛人節(jié)等四時八節(jié),還有狩獵開山、拑碗、茅古斯、擺手舞、還儺愿、辰州符、放蠱、趕尸等古樸原初的詭譎民俗,可謂斑駁陸離,莫測高深。

  如今,我居住在這條水邊,更多時候,洇著黃昏夕照,沿濱江小道來回蹀躞。俯仰之間,坐下來點(diǎn)燃一支煙,凝望著這條雖非我生命起點(diǎn),卻將是我生命終點(diǎn)的河流。我不止一次地想,一個人擁有一條真正的河流,委實(shí)是一件值得驕傲的事情。面對從你全部的世界流淌過來的水,清醒者流得清澈,昏聵者流得蕪雜,智慧者流得深沉,淺薄者流得平庸,慈愛者流得溫和,陰險者流得晦暗,勇敢者流得激越,怯懦者流得惶恐,喜樂者流得歡騰,悲愴者流得哀愁。

  大江流日夜,客心悲未央。河流,一直以自己特立獨(dú)行的方式行走,哪怕偶爾站成一圍圍彩練當(dāng)空的瀑布,逗留成一個個斗折蛇行的故事。

  千百年來,一條條河流,流過了春秋爭鳴,先秦兩漢,大唐風(fēng)云,宋雨啁啾;流過了羅馬大帝,瑪雅符咒,雅典城邦,阿茲特克神跡。一條條河流,衍生一段段歷史,潤澤一個個族群。每一滴水都是有來歷的,每一朵浪花都是有思想的。親近它的漣漪,親近它的光芒,親近它的波濤,親近它的歌響,一條河流的流向,必然是所有生命的方向。

  我知道,擁有一條像樣的河流,是幸運(yùn)的。雖然,擁有它,并不能徹底改變它、影響它。人的能力終究不如一尾魚,魚可以在它的深處呢喃呼吸,而人,卻只能在岸邊凝望,默然無語。也許,某一天,人累了,河流卻不會累;人躺下來,河流將依然流淌。柔軟的堅強(qiáng),疼痛的勇敢,人該如何與它探賾索隱地深情對話?又如何才能知曉一條河流的心事?進(jìn)駐一條河流的內(nèi)心,委實(shí)很難,很難?;蛟S唯有化身為岸,縱身為魚,或是甘當(dāng)源頭塵埃中的一只蚯蚓,傾其一生地婉轉(zhuǎn)縈回,借夢虛擬某種向往與安慰,才會收獲某種牧歌之外的一澗觴詠,半寨秋聲。

  如此想來,一個試圖與河流對話的人,其實(shí)本身也應(yīng)該是一條河流。最初的源頭是明確的,最終的去處也是明確的,不明確的,是河流的速度、廣度與深度。一個喜歡探究河流秘密的人,終有一天,會從自己內(nèi)心的深處找到答案。這答案,一旦揭曉,怕是會讓他,從此,在康河的柔波里甘愿做一棵水草,朝看流水,暮睹云霞,該綠時綠,該黃時黃,云有多淡,風(fēng)便有多輕。

 


 

  我出生的那條河流,隔著沅水,尚有一段不長也不短的距離。

  它細(xì)瘦淺薄得很,連個像樣的名字都沒有。隱匿在山野田疇間,一蓬肆意青綠的芭茅草就可以遮蔽大半個身段,一頭春天使勁耕耙的牛,咕嚕咕嚕猛喝一氣,就可以水落石出一些雜亂無章的模樣。它的源頭,應(yīng)該有兩處,一個是瞿家山的王兒埡,一個是牛欄坪的青山崗。王兒埡只是一處黃皮巖坡地,萎瑣荒蕪,只在春天來臨時,會胡亂長出一些胡蔥、青蒿、鴨腳板(一種野菜)、絲茅等。青山崗倒有些巍峨,全是些頁巖亂石,挺適合燒石灰。山上有一個庵堂,隔三差五,一些上了年紀(jì)的信眾會去上上香,祈祈福。青山崗并不是一塊福地,當(dāng)年燒石灰,炭窯垮塌壓死人,悶窯悶死人的事兒,經(jīng)常發(fā)生,加上一些走了猖路非正常死亡的年輕人都會送到崗上掩埋掉,陰氣濁重得很。當(dāng)?shù)厝苏f到一個人被另一個慫恿而倒霉悖時,常會說“你聽他日弄,那是送你上青山崗,有三年糯谷草背”。

  奇怪的是,這兩處看似毫無聲色葳蕤的山,會孱弱地流出一道細(xì)碎的水。水中亂石覆了許多的菖蒲綠苔。溪兩邊的坡地,掛了些蚯蚓似的天水田。人們在水中筑了小壩,支起筒車,竟然可以吱吱呀呀的,澆灌一部分。水到了高處,田地便青綠黃橙地?fù)Q了個活法。由靠天吃飯到旱澇保收,很了不起。父親當(dāng)年掄著門耙搭便溝時說:“這里的水,沒有一滴是多余的!”對此,我深信不疑。在那個除了饑餓還是饑餓的年代,只有看到水,才會見到翠得生動的秧苗,才會萌生吃上一頓飽飯的希望。

  清淺的水,從印子沖快流到董家垴的時候,一塊赭褐的漿子巖有如米拉山腳泥洋河的“中流砥柱”石一樣,一下子擋住去路。安靜的水受到突如其來的阻礙,并不示弱,很快湍急、興奮、歡騰起來。村子里的人,受了水的影響,也歡騰起來。于是,鑿石、砌壩、筑堤,起了一座碾房。守碾房的是卓公公,酒糟鼻梁,稀白的胡子,缺牙駝背,叨根油光水亮的旱煙袋,滿肚子青面獠牙僵尸鬼故事,嚇人得很。盡管如此,我依舊很喜歡這個碾房。碾房四圍,用黃荊樹織了籬笆,籬笆上再用黃土攪拌了砂子、石灰,謂之“三和泥”,糊了厚厚一層,籬頂覆了杉樹皮或絲茅草,遮風(fēng)蔽雨。碾米時,將谷子倒入碾槽,用竹制的岔掃帚掃勻。一切準(zhǔn)備停當(dāng),卓公公雙目炯然,背著手,有板有眼地踱著步子,駝了的背似乎也直了不少。隨著“嚯”一聲老吼,卓公公將檔水的厚木板抽掉,歡騰的水“嘩”一下蓬勃而出,沖擊著碾房外巨大的扇鼓。扇鼓一轉(zhuǎn),巨大的碾盤,開始咯吱咯呀地旋起來。石碾,碾著稻谷、麥子,碾著此起彼伏的雞鳴狗吠,也碾著無數(shù)既干涸又水靈靈的日子,使得整個村莊的炊煙,不由自主嗶嗶剝剝炸裂出某種單調(diào)而動人的聲音。

  兩個源頭的水,仿若失散多年的兄弟,于巖板橋匯成一處,不緊不慢流過一片墳場,再轉(zhuǎn)一個彎,就到了我家的門口。門口有座單拱石橋,叫花翎橋。據(jù)說,石橋合攏的時候,老合不上,讓全村人傷透了腦筋。恰好有位頭戴官翎的人騎著高頭大馬路過,他的女人順手抽出發(fā)髻上的銀簪丟入龍口,石橋一下子紋絲入扣了。橋下有一個不深也不淺的潭,熱天熱地的時候,幾頭水??偸钦紦?jù)了潭中最好的位置悠閑地泡澡。我們也不例外,總是與水牛爭著這一潭好水,免不了人眼瞪牛眼的彼此對峙。更多時,是相互取和,人牛一處,或是扯著牛尾巴,或是騎在牛背上,一起光著腳丫與屁股,度過躁濕難挨的童年時光。

  潭中小憩的水,在完成彼此的嬉戲打鬧后,十分任性地轉(zhuǎn)了一個差不多九十度的彎,在一個叫龍拱潭的地方,匯入從奔溪、小榨蜿蜒而來的水。后來,它們合起來,才有了一個漂亮的名字,叫怡溪。

  多年后,當(dāng)我站在旅順港的白玉山塔邊,眺望遠(yuǎn)處的渤海灣,與一個朋友說,我也出生在一條水邊。朋友問,那是怎樣的一條水呢,有渤海大么?我說,有,也沒有。朋友迷惑不解,又問,我怎樣才能抵達(dá)你所說的那條水呢?我說,你得越過黃河,跨過長江,從城陵磯渡過八百里洞庭,然后逆千里沅江而上,在沅水中游的沅陵陳家灘馱子口,轉(zhuǎn)溯怡溪,再沿途經(jīng)過無數(shù)的村莊田野,抵達(dá)一條元大都至昆明緬甸的京昆大道驛站——馬底驛,就可以到達(dá)我出生的水邊了。朋友說,這樣的一條水,很長很細(xì),有淵源有背景,應(yīng)是大海的前身了。我說,大約,簡直,一定是的。

  每次回到老家,站在這條時變時化,時漲時消的水邊,我都會忍不住想,養(yǎng)育了我祖輩與父輩的這條水,與千年萬里之外的水到底有什么區(qū)別,為什么它會在這兒,而不在那兒,倘若真到了那兒,又該是什么模樣?也許,水是沒有區(qū)別的,有區(qū)別的是為坻為嶼的岸,蒙絡(luò)搖綴的樹,落英繽紛的花,錯錦鋪彩的田野,四處散落的村莊,以及從來無需指揮的蛙鼓蟬鳴。

  長久以來,不管你信還是不信,其實(shí),每一滴水都在相思另一滴水,每一朵花都在幻想另一朵花,每個人都可以通過身邊這條細(xì)淺的水去繼承一處浩渺寬博的天涯。

  任何一條名不見經(jīng)傳的水,都是可以從一處秘境里出發(fā),那么細(xì),那么高,那么遠(yuǎn),一點(diǎn)一點(diǎn)地跌宕起伏,一點(diǎn)一點(diǎn)地旁敲側(cè)擊,一點(diǎn)一點(diǎn)地回環(huán)往復(fù),一點(diǎn)一點(diǎn)地柳暗花明,流著流著,就流出了村莊,流出了城市,流出了歲月,流出了方向,流出了意義。而它自己,又不斷地放開架勢,放低身段,直至匍匐大地,低到塵埃。任何一條偉岸壯碩的河流,無不是這樣,步步為營地完成了一場既溫婉又激越的爭戰(zhàn),自然而然,浩瀚成一片遙不可及的江湖。

 


 

  起風(fēng)了,水邊的樹彎成了風(fēng)的形狀?;被h蕩起來,一串串嫩白的香,從村頭溢到村尾。青枝綠葉間,柳絮開始隨風(fēng)輕盈地飄浮,若雪似霧,攜了某種天機(jī),一半摩挲水面的漣漪,一半粘附在葉尖草叢,既童話,又神秘。“未若柳絮因風(fēng)起”,大概的情形,多少有些萬物生的味道與無可比擬的詩意。“月點(diǎn)燈,風(fēng)掃地千根柱頭落地,萬只鹽船下河”,風(fēng)居住的街道,傍在水邊,或是斜在坡頭。草垛上灰撲撲的陽光,尚沒有完全落地,淅瀝的雨想飄就飄,想灑就灑落下來。街道很快沒了人影。人們趕著將一天的勞碌與疲憊在灶火邊烤成散亂的炊煙,流向天空一片深藍(lán)的海。待到豬狗牛羊進(jìn)了欄,整個村莊便靜靜地趴在水邊,濕濕的,一動不動。

  很多次,我偷偷從屋里跑出來,俯臥在石拱橋上,水蛭一般,任憑陌生的風(fēng)灌滿襤褸的褲腳與羸弱的后背。我想看看那些風(fēng)中的水,瑟瑟的,如何漩渦,又如何漣漪。它們一個連著一個,極富耐心地匯集、聯(lián)結(jié),仿佛永遠(yuǎn)不知疲倦,也永遠(yuǎn)不會消失。這些水,從哪兒來,又將到哪兒去,風(fēng)中是個怎樣的情形,雨中又是什么模樣,成群的魚蝦游來游去,似乎快活無比,它們的家,在哪個洞穴,哪個巖殼,它們面向跳躍的陽光不時吐出幾個魚泡,又在訴說著什么……我很好奇與水有關(guān)的一切,總想知道大地上河流的一些秘密。

  我在這條水邊長大,這條水,便開始定居在我的身體。后來,我“水經(jīng)注”似的走過很多的路,看過很多的水,我才知道,家鄉(xiāng)的這條水,其實(shí)連溪都算不上,至多只能說是一條溝,那么淺,那么小,實(shí)在是微不足道。然而,它在我的身體里一直不急不躁、不溫不火地流著,流著,流得我人前人后的,差點(diǎn)都沒有了耐心。

  只是,理所當(dāng)然的,它仍然是一條河流。它的每一滴水,并不比那些大江大河的任何一滴渺小,它甚至是它們的祖先與前輩。顯然,這里的每一滴水,同樣布滿了前塵往事的雕梁畫棟、子曰詩云。至今,我皺紋里一些七彎八拐的東西,毫無疑問都有著它的形狀,它的顏色,它的聲音,它的氣味。每次,無法醒來的夢里,隔著年代,隔著村莊,隔著風(fēng),隔著雨,我都會依舊日復(fù)一日的,凝望著這條河流,很多年。

  魚在深處,岸在遠(yuǎn)方。赫拉克利特說“太陽每天都是新的”,又說“人不能兩次踏進(jìn)同一條河流”。哲人似在努力讓河流告訴人們:一切皆流,無物常住。那些源于荒原野嶺的河流,無論寬窄粗細(xì),大都野性勃發(fā)。朦朧的月色下,千溝萬壑,逶迤奔騰。無處不在的咆哮之聲,讓人不得不冥想它的表情,揣度它的昂揚(yáng),敬畏它的激越。即便偶爾溫存下來,夜色掉進(jìn)水里,打撈不起半點(diǎn)星光,清清泠泠的水聲卻依然是有的。一條水所流蘊(yùn)的一切,你以為它是古老的,其實(shí)每一刻又都常新。你以為它橫沖直撞,凡事喜歡走終南捷徑,其實(shí)它更愿意曲里拐彎,繞來繞去,頑劣而又任性。

  這條清澈、溫柔、敦厚的水,有時也會很狂野。我曾親眼見識過它是如何地瞬間激動,洶涌不可一世地摧毀過卓公公的碾房,還有水邊好幾戶人家的屋扇、牛欄、豬圈。至于水邊的稻田、莊稼,無一幸免。就連我家門口那座頗有點(diǎn)趙州橋范兒的石拱橋也毀于一旦。人們開始痛恨這條水,詛咒這條水,開始想方設(shè)法筑堤攔壩,試圖控制、拘役這條水。我在鄉(xiāng)下讀書的很長一段時間,時不時被學(xué)校組織參與到這場聲勢浩大的勞績中,遍地紅旗,遍地吶喊,你挑著擔(dān),我打著夯,他砌著堤,時不時幫腔幫調(diào)地高呼“為有犧牲多壯志,敢教日月?lián)Q新天”,異想天開地想成為這條河流的新主人。遺憾的是,隔不了三兩年,這條貌似溫馴的水,又會神經(jīng)質(zhì)般地情緒失控,輕輕松松毀了堤壩,淹了良田,將人們規(guī)定給它的路徑拋得七零八落,一干二凈。氣急敗壞的人們,除了頓足,除了捶胸,就是嘆息。

  這條時而溫和,時而躁動的水,讓人捉摸不定。我管不了那么多,只是常常想,這條水沿途經(jīng)過的地方,會有些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發(fā)生。一條河流的深處與遠(yuǎn)方,究竟誰是誰的河流,誰是誰的堤岸,誰是誰的謎底,誰又是誰的思念?我一直推測著、想象著。后來,我隨著水性極好,放排謀生的大哥從這條水出發(fā),在一片驚濤駭浪中,打著吆喝,過龍拱潭、牧馬溪、楊堡、洪武壩、野溪坪、麻潭、兩河口、常德湖、白金坪、馱子口,進(jìn)入沅江。

  第一次見到這條發(fā)源于我家門口的沅江,心里很是震驚了一下。真沒想到,我家門口的這條小溪,只不過流了短短百十里,會發(fā)育生長得那么壯碩、浩博、兇悍。后來,在地理書上看到,這條湖南的第二大河流,分南北兩源,南源以龍頭江為主源,源自貴州都勻的云霧山,北源重安江,源于貴州麻江縣平月間的大山。

  我并不太喜歡地理學(xué)意義上所定義的源頭,干巴巴的,沒什么趣味與意義。更多時,我一直相信并喜歡——這條沅江就發(fā)源于我家門口的那條小溪。這,并非固執(zhí),亦或偏見。究其實(shí),每一座山、每一道泉、每一滴水、每一棵樹、每一叢草,甚至每一朵云、每一瓣雪,都是一條河流的源頭。既然源頭無處不在,何必又非要定義某一個唯一呢。世間的事,意義總是大于事實(shí)。

  一些悲傷可以逆流成河,一些故事可以不言不語。

  我知道,這條江,很多人來過。峨冠博帶的屈子來過,朝發(fā)枉諸,夕宿辰陽,仰天長嘯一曲九歌,歌詞很短,憂傷很長。顛沛流離的王陽明來過,虎溪山頭的格物致知,良心是一記溫柔的枕頭。位高權(quán)重的董其昌來過,眼前佛國里大唐講寺的暮鼓晨鐘,梵音遙遠(yuǎn)了月光遍地的水途。風(fēng)塵仆仆的林則徐來過,掬波探首“一縣好山留客住,五溪秋水為君清”。當(dāng)然,還有沈從文這個“蕓廬”里的鄉(xiāng)下人,于水邊,心中似乎毫無什么渣滓,透明燭照,對夕陽,對拉船人同船,皆那么愛著,十分溫暖地愛著。來了,磅礴;去了,洶涌。來去之間,就是源遠(yuǎn)流長的萬里千年。世間許多事,總在不經(jīng)意的時候擁有,又在不舍得的時候失去。風(fēng),吹皺一池春水,諸多的問題存而不論。花落了,果實(shí)的含義畢竟還在。

  一條河流莊嚴(yán)忠實(shí)的命運(yùn),或前或后,都在各自無法理解與想象的際遇里流淌。不可知的未來與回不去的過往,清風(fēng)徐徐來,忽有斯人可想,便是幸運(yùn)。很長一段時間,穿梭于各式各樣的臉譜之間,疲于應(yīng)付永遠(yuǎn)也不會完結(jié)的俗事塵務(wù),我看不見河流,河流也看不見我。我不曾真正地懂得河流,河流也不懂我。我只能在一場歷史的巫術(shù)里,開一樹桃紅李白,將塵封千年的偈語“千江有水千江月,萬里無云萬里天”拋入江中。一彈流水一彈月,半入江風(fēng)半入云,不會太早,也不會太遲。

 


 

  默默的,我蹲在河邊,仿佛另一條河流。

  五行之水,或是,一道殘陽鋪水中,半江瑟瑟半江紅;或是,桃花潭水深千尺,不及汪倫送我情;或是,天階夜色涼如水,臥看牽牛織女星;或是,春潮帶雨晚來急,野渡無人舟自橫。

  水,時雨時云,時霜時雪,時霧時氣。隨物賦形,詭異變化,捉摸不定。一旦有了河岸河床,它就有了深處,有了意義,有了遠(yuǎn)方。

  水,細(xì)而小的,為溪,如深溪、丑溪、蘭溪。多而婉的,為水,如酉水、渭水、灞水。水,大而洶為河,寬而博為江,瀚無垠為海,博無際為洋。其實(shí),無論大小名實(shí),現(xiàn)在也七混八淆,分不清長短寬窄、子丑寅卯出來。草甸子的小泥塘,可以稱海子,草帽都能蓋住的地方也叫壩子。許多小水小地,都取了個大姓大名。滄浪之水,清兮可以濯我纓,濁兮可以濯我足。水的清濁多寡,大半皆在自身的喜好祈望之中。

  一個人,要想多知道一些河流的秘密,所能做的,只能是盡可能的接近河流。明袁宏道言及游仙源者,當(dāng)以綠蘿為門戶,以花源為軒庭,以穿石為堂奧,以水心巖乃其后戶也。當(dāng)我船過清浪灘、甕子洞,泅過明月洄,翻過撐龕巖、海螺山,從界首穿越水心寨,順桃源、常德而入洞庭、長江,我開始試圖抵達(dá)無數(shù)條河流。

  在九曲黃河第一灣,我看到,一條河流的大度和韌性是超乎想象的。它可以雷霆萬鈞,不可一世,又可以風(fēng)姿綽約,款款迤邐。這個巴顏喀拉山分娩的孩子,一經(jīng)出世便一路向東。從蹣跚學(xué)步到呼嘯疾馳,“黃河天上來,紅日地中落”。不甘心,不屈服,與群峰爭戰(zhàn),與土地相融,向左,向右,向南,向北,不停地尋找出路——這是一條無與倫比的河流至高無上的偉岸與魅力。

  駐足在海拔五千余米的米拉山口,尼洋河一路向東,拉薩河一路向西,狂野的河流在肅穆的雪山圣域撒歡,日復(fù)一日,年復(fù)一年,喚醒沉睡的土地、朝圣的靈魂。一個宏大的經(jīng)略,深邃在穹頂之下,雪蓮之上。云上的村莊,瑪吉阿米的情哥里藏著待嫁的新娘,當(dāng)然,還有陪嫁的云朵,干凈的陽光。一座山,默默地樹起水的豐碑,一條水,繾綣地恣意抒情。雄悍的雅魯藏布,既意氣軒昂,又步步青蓮,這,何嘗不是河流深處涌動的私語?

  當(dāng)我從成都的雙流機(jī)場起飛,緩緩降落在高處的貢嘎機(jī)場。不為別的,只為眺望群山雪峰間那些奔涌不息的河流。三川并流的怒江、金沙江、瀾滄江由北向南,在奇險峻峭的橫斷山脈間,將一滴又一滴渺小的水演繹成勢不可擋的傳奇。三江之源的儀軌,弦子舞般調(diào)節(jié)的氣息,在岡底斯山、昆侖山、唐古拉山、祁連山的護(hù)衛(wèi)下,一路跑馬射箭。向東射出兩箭,那是黃河、長江,向南射出一支,那是瀾滄江、湄公河,箭鋒直指印度洋。風(fēng)馬旗邊,經(jīng)幡高掛,河岸無數(shù)扎念琴的樂音,伴隨率真豪放的堆諧舞步,似在為一條又一條河流的奔跑祝福祈愿。 

  一條條河流,從名不見經(jīng)傳的源頭里起身,淌著、款著、跑著,就氤氳出了青苔草甸、村莊田野、碼頭城市,以及文化文明的神圣莊嚴(yán)。只要遠(yuǎn)方還在,所有的河流都會這么義無反顧地奔騰下去,從來不會想,流出的水滴何時能夠完好無損地回來。

  事實(shí)上,不管你承不承認(rèn),敬不敬畏,千百年來,大河孕育生命與文明。人類賴河而生,逐水而居,不管它多長、多寬、多深,一條河流往往決定并改變生命的存在與生活方式。尼羅河孕育了古埃及文明,幼發(fā)拉底河孕育了古巴比倫文明,印度河與恒河孕育了古印度文明,長江與黃河孕育了華夏文明。河流從來都不是用來被征服的,它有著自己與生俱來的光榮與使命,只要河流還有最后的一滴水,它所創(chuàng)造的生命與輝煌就會永遠(yuǎn)存在,莊嚴(yán)偉大的活力就會一直延續(xù)在河與岸的遠(yuǎn)方。

  沒有河流停留的地方,是沒有生機(jī)與靈性的。沒有河流眷顧的村莊與城市,是沒有未來的。我一直不自量力地試圖理解、安撫一些河流,期冀能從某個遠(yuǎn)方獲取神圣、平靜、喜樂和力量。

  萊茵河的瓦爾德峰冰川在消瘦,恒河的根戈德里冰川在遠(yuǎn)離,坎普爾的新陳代謝,讓阿拉哈巴德數(shù)以千萬計的信眾,成為絕望的朝覲者。吉祥草點(diǎn)燃生與死的循環(huán),圣跡發(fā)生的地方淪為疾病與死亡揮霍的戰(zhàn)場。大河人家,駁輪家庭,尚來不及救贖,悲劇早已不可避免地發(fā)生??v使全能的濕婆神施展渾身解數(shù),神圣的恒河再也不可能純凈。密西西比河,這條驚艷的值得歌頌與紀(jì)念的河流,同樣充滿對立與悖論。憂郁的藍(lán)調(diào)處處潦倒,寬緩的福音卻遲遲沒有降臨。孟菲斯,這座流淌河流之聲的音樂圣城,在一九六八年的那個春天,洛林旅館的一聲槍響,結(jié)束了馬丁·路徳·金的“我有一個夢想”。艾塔斯卡湖曾經(jīng)努力裝載的那個河流的夢想,在新奧爾良的災(zāi)難中黯然失色。

  我不知道,這些偉大的河流是否對人類充滿恐懼與仇恨。毫無例外的,它們在滋生文明與生命的同時,卻也正在枯萎、疼痛、老去。尼貝龍根的指環(huán)上沾滿血腥的搏殺與哀號。浪漫萊茵并不浪漫,藍(lán)色多瑙也并非藍(lán)色??撇紓惔模@個出生于水邊的小鎮(zhèn)到底有什么錯,值得威廉一世大帝一次次親征?一會兒屬于阿爾薩斯,一會兒屬于黑森林,這個小鎮(zhèn)的居民,到底什么時候是法國人,什么時候又是德國人,很傷腦筋。

  其實(shí),一條河流,它只屬于一朵花、一叢草、一棵樹、一只螞蟻、一尾魚,當(dāng)然,你也可以認(rèn)為,它屬于你、屬于我,屬于大家。但事實(shí)上,它絕不會屬于任何人。河流,最終它只屬于它自己。這又如同理查德·瓦格納的音樂,它原本只是高昂激蕩,可當(dāng)納粹行舉手禮也要響起“眾神的黃昏”時,指環(huán)上的水晶之夜就那樣暗無天日地降臨了。然而,音樂是有罪的么?一如,河流是有罪的么?

  敬畏和戲弄之間,人類自以為是的驕傲,往往和愚蠢的悲哀,是一碼事。

  通往未來的河流,是需要崇敬、理解和撫慰的。唯有大河不息,才會有大美生命的創(chuàng)造力和文化文明的形成與繁盛。河流并不完全需要人類,它有的是飛禽走獸、花草鳥蟲。而人類一旦失去了河流,還會有什么可以值得稱道的歸宿與命運(yùn)?

  你的河流,我的河流,大家的河流,究竟要流多少淚才能停止哭泣,要回多少次頭才能看到天空,又究竟要受多少傷才能無視痛楚,要走多少路才會回到最初?每個人的內(nèi)心,其實(shí)都有一條夢里永隔千年萬里的河流。不悲傷,不仰望,只流淌。宇宙之精華,萬物之靈長,你不清澈,我不清澈,這塵事又如何清澈?歷史的意義,未來的尊崇,又如何能夠延年益壽,完成一次又一次堅韌不拔的救贖?

 


 

  更多時,河流是無聲的,舒緩的。

  這樣的情形,并非亙古不變。隨著沅水流域五強(qiáng)溪、凌津灘、高灘、鳳灘大壩的橫空崛起,灘多流急的水,一下改變了它桀驁不馴的節(jié)奏,清浪灘成為故事,寡婦鏈變成傳說。沿河大部分水岸人家不得不搬遷到離河更遠(yuǎn)的山頭或坡地。人們,改變了一條河流的速度,河流也必然會改變?nèi)藗兊纳罘绞?。失去了良田沃土的人們,開始改變世代相傳的生活方式,或重新開辟家園繁衍生息,或進(jìn)城務(wù)工成為新的城市農(nóng)民。

  沒有了速度的河流,是慵懶的,富態(tài)的,也是容易生病的。一條經(jīng)常生病的河流是會衰老的。朱紅溪碼頭邊,那棵水中的老楓樹,每次經(jīng)過,我都要多看兩眼。那棵楓樹,曾是朱紅溪的標(biāo)志,冠蓋如輪,擎天蔽日,很是翠武,被村人譽(yù)為“神樹”。逢年過節(jié),或是大屋小事,人們早晚都要跪到樹下,燒香膜拜,驅(qū)邪降福,祈福求運(yùn)。如今,這棵水中老樹,形銷骨立,像一位老僧,站著圓寂。往來的人們莫不悲戚,行注目禮以示安撫與虔敬。

  自有人類活動以來,人們一直試圖改造、利用、駕馭河流。人們筑壩發(fā)電、灌溉、通航、儲水、調(diào)洪,以利蒼生。這是好事,可是又不盡然。人類的活動,在某種程度上,又在威脅著一條條河流的生命。過度的墾伐、圍湖造田,過度的工業(yè)生活廢水排放,讓一條條河流臭氣熏天,一條條河流枯竭斷流,人們更因為一條條河流的水量分配權(quán)屬而大動干戈,征伐不斷。

  尼羅河,這條從亞里士多德、摩西與法老腳下流過的河流,以神勇無比的力量在非洲大地上,流出了舉世聞名的古埃及文明。人們原本可以劃著紙莎草扎成的小船,十分愜意地捕魚、耕種,享受一條河流帶來的豐饒饋贈。如今,埃及雄偉的阿斯旺大壩,正傾盡全力增加納塞爾湖的儲水量,托西卡工程正試圖澆灌沙漠,讓人造的綠洲,滿足日益增長的人口與經(jīng)濟(jì)社會生活需要。埃塞俄比亞不滿意了,他們無法忍受這條不可一世的河流從指縫間白白流過,沖冠一怒,筑起塔克茲大壩截斷尼羅河。大河上下,一條河流的邊疆,一條河流的權(quán)屬,讓憤怒的國家,憤怒的戰(zhàn)爭,彼此眥睚必報,一觸即發(fā)。

  恒河,這條天堂之河,象征著純凈與神圣。根戈德里,據(jù)說是濕婆神的頭發(fā)接住這條河從天堂流入凡間的地方。每年成千上萬的信眾,不惜路途遙遠(yuǎn)苦行到此凈身沐浴,以洗去俗世的煩憂與罪孽。高穆克冰穴在消融,漂亮的坎普爾皮革裹挾下的肆意污濁,阿拉哈巴行德大壺節(jié)七千萬朝覲者的蜂擁凈身,使得印度文化和信仰的基石上布滿不堪入目的污濁與骯臟。瓦拉納西,并不是悲傷的地方,然而,這條河流卻悲傷了,甚至有些絕望地悲傷了。每年,超過百萬的兒童因為飲用恒河水而中毒。恒河,依然神圣,卻不再純凈。這條偉大的生命之流,竟不知不覺淪落成死亡之河。

  密西西比河,有著許多令人興奮的壯麗之處,足以讓人可以恬淡地享受一條河流的寧靜,盡情親吻這片自由的土地。河流,沒有偏見,沒有冷漠。然而,所有試圖控制這條河流的舉動,必然是愚蠢的。不然,走向末路的開羅鎮(zhèn),何以是一座絕望的棄城?圖尼卡小鎮(zhèn)上豪賭的喧囂,又如何讓人性膨脹的欲望,充滿詭譎的沉淪?

      萊茵河,不曾停下過奔騰的腳步。它目睹過太多的血腥搏殺,戰(zhàn)爭哀號,苦難與暴政,迫害與謀殺,殺戮與死亡。威廉一世的德國角至今還在巍然屹立,只是,阿爾卑斯的雪山覆蓋不了人性所有的丑陋,威脅正步步緊逼,瓦爾德峰冰川只能步步退卻。那些駁船家庭,什么時候才可以起錨,完成一段沒有沃爾姆斯墓地的旅行?

      野性的亞馬遜河,變幻莫測。所有的方向前途未卜,七百萬大河人家,一次又一次隨著河流改道搬家?;蛟S,它太過任性,太過博大。雨季的泛濫,超出人們現(xiàn)世的想像,至今,這條河流沒有雄糾糾的大橋,也沒有高高聳立的大壩,即便是唯一的巴爾比內(nèi)大壩,也同樣是人類一個荒謬狂妄的錯。荒野被破壞,森林被砍伐,伊基托斯的河水在污濁,漂浮在水上的房子在漂移,馬拉尼翁河與烏卡亞利河交匯成無法被擱淺的命運(yùn),將安第斯山脈皚皚冰川的夢想,一路小心謹(jǐn)慎地雪藏、延續(xù)。

  或許,于河流而言,適可而止的疏浚,恰到好處的導(dǎo)流,道法自然的運(yùn)用,才是微小的我們生生不息的澤藪。河流并不需要拯救,需要拯救的恰恰是我們?nèi)祟愖约骸.?dāng)一條河流內(nèi)心的泥濘和創(chuàng)傷愈積愈重,待到不堪重負(fù)時,崩潰的并非河流,而是人類自身。

 


 

  冬日暖陽。河邊停泊著諸多躉船、客船、汽艇、小劃子,更有許多想象中的漁船、筏子。水邊的一些事物,被河水輕輕一漾,似有了某種意蘊(yùn)與風(fēng)情。每一條河流都在繪制自己的生命曲線,每一條河流都有自己的夢想。水與船淡淡相依濃情相守的時候,我在光陰深處聽見、瞧見他們一路琴棋書畫,一路梅蘭竹菊,一路日月星辰風(fēng)雅頌,一路天地家國賦比興。

  在沅江與酉水的交匯處——太常,一條河流終止了另一條河流,一條河流擁抱了另一條河流。

  酉水,又名白河,同樣是我所熟悉的。沿途水清流淺時,河底小小白石與有花紋的瑪瑙石子,全看得明明白白。平潭深處,游魚往來嬉乎,皆若空游無所依。岸上人家,照例傍河循山,青璞有致,水墨畫似的,煞是好看。它從湖北宣恩經(jīng)渝東南酉陽,一路婉轉(zhuǎn)保靖、龍山、永順、古丈等地約六百公里,既婉約,又豪放。這也難怪沈從文先生會在離兩水交匯處百十余米的天寧山上,筑“蕓廬”而居,日日凝望這條俠氣、匪氣而又翠翠式姑娘氣十足的河流。一條河,流經(jīng)一個人的四肢百骸,這個人的命運(yùn)便是水的命運(yùn)。中國式的上善若水,佳期如夢,柔情似水;日本式黑田孝高的水五訓(xùn),全在某種“花自飄零水自流”的律動之中。一滴水,落在春天,可以姹紫嫣紅;一滴水,落在江南,可以水墨氤氳;一滴水,落在江湖,可以拍岸驚濤;一滴水,落進(jìn)命運(yùn),可以驚鴻四起。

  河流,從土地的深處小心翼翼汩汩而出,漫游在土地的脈搏與溫度之中,拓荒出彎彎曲曲的方向。一些河流,流著流著,又流回土地的深處,從哪里來,又返回到哪里去。一些河流,流著流著,就流低流遠(yuǎn)了,從高處的奔騰、跳躍、喧囂到低處的沉靜、寬博、涵虛,從近處的細(xì)小、清淺、卑微到遠(yuǎn)方的浩瀚、深邃、偉岸,一條河流,越過時間,穿透空間,將一滴水的尊嚴(yán)綿延矗立到每一粒種子,每一片莊稼面前。每一條河流的存在都是有生命的——清澈的水,嬉戲的魚,葳蕤的岸,花鳥蟲魚,飛禽走獸,都是它亙古存在的方式。一條不斷行走的河流是富有生機(jī)與活力的。什么時候,一條河流累了,倒下了,生命的邊界也就一步之遙,觸手可及。

  一代又一代的陽光照耀過來,許多似是而非的命運(yùn)隨著一朵朵的浪花落荒而逃,許多河流的聲音把自己打扮成一個灰不溜秋的典故。河流的來路與去處,河流深處的密碼,困惑了五千年的蝴蝶,也迷茫了埋葬黑暗的漁火。

  滌盡俗世的塵埃,我好像什么都懂了,又好像什么都沒明白。臨流遠(yuǎn)眺,這山,那水,所有的村莊、田野、炊煙。不奇詭,不波瀾,不盛名,不爭名。但是,它就在那一刻接受了你,包容了你,讀懂了你,也充盈了你。不留你,是因為你還要出發(fā)。不戀你,是因為你還要入世??墒?,它會等著你,待你如嬰兒般再次回到它的懷抱。它會如山嵐接納著流云,如清石接納了樹影,纏著你,繞著你,牽著你,帶你走進(jìn)夢中期待的圣域,那么美、那么幽,那么嫻,那么雅,讓人無不心動,感動,悸動。

  只是,人類的智慧走得太遠(yuǎn),對河流的傷害也會最深。歷史上,從來都只有被攻破的城堡,而沒有被征服的民族,于河流,更是如此。一條河流,見識過太多的風(fēng)雨滄桑,太多的王朝背影,太多的榮辱恩怨,太多的愛恨情仇。它的起伏跌宕,它的見多識廣,哪容得下淺薄的人類不自量力,不知好歹地輕侮與蔑視、欺凌與掠奪、糟蹋與傷害?上不畏天,下不敬地,外無造化可師,中無心源可得,見山欺山,見水辱水,見鳥烹鳥,見琴焚琴,見色起淫心,見玉生賊膽,這樣的殺戮與自戕,這樣的暴戾與殘忍,河流是永遠(yuǎn)不會赦免的。它只需一個噴嚏,一次咳嗽,一處泛濫,甚至一次隱匿,人類的文明就會斷代,直至干凈徹底地消失。古樓蘭、古象雄、古巴比倫、古羅馬,莫不如此。人類試圖忘恩負(fù)義地殺死一條河流,真是愚蠢可笑之極。試想,一條河流沒了,釣勝于魚的魚沒了,欸乃的漁火漁歌沒了,兩岸的青草沒了,倒映在河流的星星也沒了。那還叫家園,還能是家園么?人啊,倘若不找回自身的心靈源頭和情感活水,所有生命的河流,又如何能重新蕩漾起萬物生長的歌謠與神香?

 


 

  河流,將許多毫無交集的人們聯(lián)系在一起,諸多人生的悲喜,莫不與之有關(guān)。

  河水消退之后,沅陵,這座水底的故城依稀有些輪廓。溪子口、通河橋、中南門的大碼頭,散落的階石滑溜溜地陷在灘涂淤泥之中。河灣里,又長出了一大片薊花與狗尾巴草,粉艷艷,青幽幽的,活像姑娘的頭飾與秀發(fā)。荒蕪的村莊,同樣長滿野草,消彌了許多裊裊升騰的炊煙。不遠(yuǎn)處,新壘起了一個個墳堆。每一個墳堆,似是水岸人家的根,深掘其中,無法逃離。

  日暮時分,我長久地凝望著這條時漲時消、時寬時窄的河流,還有河流兩岸的煙火人家。我一時不知道它具體的起點(diǎn)和終點(diǎn),只是恍惚覺得,河流的沿途都是它的起點(diǎn),江河湖海都是它的終點(diǎn)。每一嶺丘壑都是它的起點(diǎn),每一片云彩都是它的終點(diǎn)。

  無水不成河流,無流不成萬物。水,終究是有哲學(xué)與智性的。一灣水,或渺小,或顯赫,或卑微,或尊貴,盡在原初的感知之中。中國古之“女媧補(bǔ)天”“精衛(wèi)填海”“大禹治水”,極顯洪荒之力,頗有“滄海一聲笑,滔滔兩岸潮”的豪邁之氣。

“智者樂水”,是大誠至圣文宣王孔子的傳世名言??鬃釉鴮ψ迂曊f:“君子見大水必觀焉。”為什么必觀呢,因為水是君子用來喻德的:它普遍地給予,不存私心,似德;它流到的地方萬物都能生長,如仁;它流向低處和彎曲的地方都按照一定的規(guī)律,像義;它淺處一流而過,深處不可測量,乃智;它流向百仞深的峽谷,毫不猶豫,似勇;看來柔弱,卻能無微不至,如明察;接受污穢不推讓,像堅貞;有不清潔的水流進(jìn),卻以干凈的水流出,極像善于教化;注入任何表面容器中表面總是平的,好像公正;水盛滿了不要刮平,好像度量;它經(jīng)過千回百轉(zhuǎn)一定向東流去,猶如意志。

  孟子也說 :“性之善也,猶水之就下也。人無有不善,水無有不下。今夫水搏而躍之,可使過顙;激而行之,可使在山。是豈水之性也?其勢則然也。”孟子借水而喻人性,其精辟至論,足可慧人。老子更言“上善若水,水善利萬物而不爭,處眾人之所惡,故幾于道矣。”由此可見,“水”是“道”的物理原型,“道”為“水”的哲學(xué)升華,二者如影隨形,不可分離。水被老子喻為上善:“太一生水,水反輔太一,是以成天。天反輔太一,是以成地。”它隨著自然的運(yùn)行與變化而存在。在方為方,在圓為圓,順自然而成行。道家主張的“無為而無不為”,與水之“以柔克剛”“柔中見剛”的性情極為相似,故天下“攻堅強(qiáng)者莫勝于水”。  

  《周易》八卦中,有“兌”和 “坎” 兩卦均與水有著天然的關(guān)系。兌卦象征澤,它與良卦象征山,互相依存通氣;坎卦象征水,它與離卦象征火,互相克制。 “說萬物者莫說乎澤,潤萬物者莫潤乎水。”易學(xué)中的陰陽五行即金木水火土,五行相生相克,其中的水主智,其性聰,其情善,其味咸,其色黑?!度〞分杏惺觯?ldquo;水之性潤下,順則有容”“水不絕源,仗金生而流遠(yuǎn)”。先賢哲人們以水論事、以水喻理、以水明志,對水,對河流獨(dú)特的自然感知與哲理思辨,時至今日,依然莫不發(fā)人深省,振聾發(fā)聵。

  值得回憶的哀樂人事常是濕的。 凝望著鎮(zhèn)日從我腳下流過的這一汪水,讓人不得不重溫起老子的“上善若水”;浮想起孔子的川上曰:“逝者如斯夫”;吟哦起李白的“抽刀斷水水更流,舉杯消愁愁更愁”;悲寥起李煜的“問君能有幾多愁,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”,更承托起李世民的“水能載舟,亦能覆舟”。水的純、水的仁,流淌著“上善若水,厚德載物”的為人之品;水的柔、水的智,昭示著“水滴石穿,格物致知”的尚學(xué)之道;水的宏、水的壯,宣泄著“源遠(yuǎn)流長,奔騰不息”的生命之魂。一條人間的河流,流淌著諸多人間往事與智慧,既無法付之于笑談,也無法浪花淘盡英雄。

 


 

  河流是水,水是河流。渾然天成的是生命,是智慧,是文明。因為有了水,我們才擁有了長江令人敬畏的力量,擁有了黃河流域的遠(yuǎn)古文化,擁有了生命的繁衍生息,擁有了人類文明的千古傳承;因為有了水,我們才可見到孔子之水里“乘桴浮于海”的悲壯宏偉之愿,屈子之水里“舉世皆濁我獨(dú)清,眾人皆醉我獨(dú)醒”的不屈信念。

  自古,兵者,詭道也?!秾O子兵法·虛實(shí)篇》言及“兵”“水”同形:“夫兵形像水,水之形避高而趨下,兵之形避實(shí)而擊虛;水困地而流,兵因敵而制勝,故兵無常勢,水無常形。”因水而悟,即成孫子無往而不勝的用兵之道。

  河流在滋生萬物,潤澤生命的同時,卻又身不由己的陷入欲望與爭戰(zhàn)的泥淖。當(dāng)然,這與水的哲學(xué)無關(guān)。“青史幾番春夢,紅塵多少奇才”。當(dāng)一條河流與爭戰(zhàn)、政治交織融會在一起的時候,曾經(jīng)的烏江、曾經(jīng)的大渡河、曾經(jīng)的赤壁,兩岸雄獅百萬,旌旗獵獵,河中千帆競渡,萬箭待發(fā)。血雨腥風(fēng)中,河流也造就了一個個諸如西楚霸王、周公瑾、石達(dá)開這樣的人世豪杰以及汩羅江上的那顆不沉之魂。

  漢高祖劉邦初定天下,欲定都,留候張良進(jìn)諫:“夫關(guān)中左殽函,右隴蜀。沃野千里,南有巴蜀之饒,北有胡苑之利。阻三面而守,獨(dú)以一面東制諸侯。諸侯安定,河渭漕輓天下,西給京師;諸侯有變,順流而下,足以委輸。此所謂金城千里,天府之國也。”一句“諸侯有變,順流而下,足以委輸”足見運(yùn)用河流在軍事進(jìn)攻上是何等的重要。后來,晉滅蜀攻吳,順長江而越天險,勢如破竹,此戰(zhàn)為北方軍隊首次成功突破長江天塹,為后世留“鑒”。后,怱必烈滅南宋亦是“順江而下”,長江一破,戰(zhàn)事定矣。

  公元前二〇四年,韓信攻占齊地,齊王田廣外逃。項羽聽說后,派龍且做大將,帶二十萬人馬會同田廣,浩浩蕩蕩殺向韓信。上兵伐謀。韓信堵了濰水,待龍且率大軍渡河略過一半,即放水沖淹,龍且瞬息一敗涂地。關(guān)羽水淹七軍,王賁水淹大梁,莫不因水而定成敗。

  以色列已故總理拉賓曾警告說:“如果我們解決了中東的所有其他問題,但是卻沒有令人滿意地解決水的問題,那么,我們的地區(qū)將會爆炸。”在中東,幾乎每一場戰(zhàn)爭都與約旦河水有關(guān)。非洲的埃及、埃塞俄比亞、突尼斯和蘇丹等國家早已飽受缺水的壓力,一直在忍受“干渴”的痛苦。因尼羅河水分配問題而引發(fā)的沖突此起彼伏。印度與孟加拉國,比以往任可時候都更需要恒河。兩國因水而結(jié)成的恩怨與沖突依然時時存在。

  于不可知的時間和未來,戰(zhàn)爭的馬蹄,風(fēng)中的刀刃,殺戮的雙方和火焰燃燒的旗幟。這一些,與水有關(guān),又好像無關(guān)。其實(shí),河流就是河流,它枝蔓橫生,從來都不涉及人類的戰(zhàn)爭。是人,用各色各樣的工具,從河流身上一點(diǎn)點(diǎn)地攫取。河流也知道,人類的一切都與它自己有關(guān),是水,讓他們生動地活著,在塵土飛揚(yáng)和欲望叫囂的人間熙來攘往,年復(fù)一年地生產(chǎn)、生活、恩怨、爭戰(zhàn)。

  一些事物,看見的,看不見,記住的,遺忘了。離開或進(jìn)入,得到或失去,看不見的,看見了,遺忘的,記住了。一些河流,正在生長;一些河流,正在死亡;一些河流,正命懸一線。

  說實(shí)在的,我有些害怕了。害怕某處硝煙,某種失去,某次倒下,某些河流的水,一滴一滴地流不回來。

  既無所生息,又生無所息。“壘起七星灶,銅壺煮三江,擺開八仙桌,招待十六方。”除了爭戰(zhàn),千百年來,文人雅士們在河流時急時緩的流淌中平平仄仄,低吟淺唱,放逐情思。岸邊的浣聲、裊娜的炊煙、河中的波光、欸乃的行舟、驚飛的沙鷗、朦朧的燈影、清輝的月色、餞別的離愁,這些上蒼賜予的意趣,無不在他們筆下流淌,或委婉、或凄美、或清麗,賦予河流豐富厚重的人文內(nèi)涵和空靈秀逸的生命氣息。人生猶如河流,一樣的曲折,一樣的煙波浩渺。春花秋月,流年逝水。站在歲月的岸邊,看河上微風(fēng)拂面,波光耀影,驚濤拍岸,浪花瞬息,都是對河流一種恰到好處的尊重和敬畏。古老的禁忌和大地的倫理,真的需要我們,發(fā)自肺腑地,去時刻莊嚴(yán),時刻尊崇,時刻救贖。

  一個人,呆坐在河邊,看一河的水無所來,有所去。隱晦的陽光零星散落河面,三兩只或大或小的漁船游走于消逝和創(chuàng)生之間。一個人,怎么走都無法走在一條水的前面,怎么停頓都無法停頓在一條水的背后。云的背面是陽光,河流卻沒有自己的影子。水無法流走岸,而岸又何曾有權(quán)力擁有水?居于大與小、清與濁、咸與淡的邊緣,出門一拐彎兒,一些沉靜的歌子依然會響起,許多河流丟失的水滴正在裝點(diǎn)濕淋淋的行程。麻著膽子,往前只一走,轉(zhuǎn)角就路過天涯。你想留住什么,往往是在水上寫字,第二筆還未落下,第一筆早已悄然流走。

  走遍了千山萬水,如今,我唯一想做的是,帶一條瘦小而又憂郁的河流回家。碧落清月的時候,它會悄無聲息地流淌在一個人的夢中。重返時間的河流,勿論清濁寬窄,它都會淌出一溜兒的平潭長灘,流出一個又一個意境映象。修籬種菊之外,岸是古老的,水是新鮮的,一個人擁有一條回了家的河流,他的未來和希望,想必也會是純凈靈動的。

  汪汪媚著的河流是有生命的。如今,眾多的河流正在枯竭、生病、死亡。善待一條河流,其實(shí)便是善待我們自己。重建河流生命的本來生態(tài),更是一種責(zé)任的回歸與義務(wù)。

  天地間,沒有理所當(dāng)然永遠(yuǎn)屬于我們的事物。河流也一樣。人間的河流,并不完全屬于人間。

  夜深人靜的時候,我多想找到無數(shù)死去的源頭,大哭一場,打開水草豐茂的圣源,讓內(nèi)心的河床去復(fù)活那些夢中的河流。

  這,雖然彌大,卻并非多余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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