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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瓊?cè)A:顧嬸軼事

來源:王瓊?cè)A   時間 : 2018-05-14

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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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在裕前街,顧嬸住在西頭一幢青磚大屋里。青磚大屋是當年分給她老公家里的。她老公前些年得了鼻咽癌,沒熬幾個月就撒手走了。眼前,顧嬸和她兒子仔仔住在青磚大屋里。這天下午,顧嬸從菜市場收攤回家,路上遇到吊眼二伯。吊眼二伯前年也查出鼻咽癌。兒子小吊眼把他送進大醫(yī)院,做過兩期化療,活得仍是好好的。街坊都有印象,吊眼二伯以前說一句話,鼻腔里便要干哼半聲,似乎有一顆飯粒塞在鼻腔中?,F(xiàn)在他每天下午都跟隨一群大媽站在裕前街小廣場上唱卡拉OK。一曲《瀏陽河》或《阿里山的姑娘》唱下來,也未聽他哼半聲。顧嬸知道,吊眼二伯結(jié)束了今天的唱歌活動,回家吃晚飯了。吊眼二伯一日三餐,每餐都少不了一碗芋頭粥。芋頭防癌。吊眼二伯嘴巴上吊著這句話。顧嬸跟他招呼道:

 

  “他二伯,我請你吃魚粉去。”

 

  吊眼二伯最喜歡吃放滿辣椒油的魚粉。不過,這已是老黃歷。眼前他只認芋頭粥。當然,顧嬸就是拿他開個玩笑,但他仍是毫不含糊地:“你吃你的魚粉,我喝我的芋頭粥。”

 

  “你鼻腔中的那顆飯粒,掉到芋頭粥里了吧。”

 

  吊眼二伯得意笑了一聲。

 

  “你跟我老公一樣,這病要是前些年,也早就變成了一把泥。”

 

  “呸!呸!呸!……”吊眼二伯臉色一跌,沖著顧嬸直吐口水。顧嬸退了兩步,生怕口水吐到自己身上??谒疀]吐到她身上。準確說,吊眼二伯沒吐出口水。整個下午唱歌,早把他的咽喉唱得干焦焦的。但顧嬸仍是用手往外拂了拂,似乎要把口水擋回吊眼二伯的嘴巴里。吊眼二伯嚷道:“你下輩子再投胎做人,也是一個沒屁股眼的怪物。”

 

  顧嬸問道:“你、你干嘛罵人?”

 

  “誰罵人?”

 

  “你罵!”

 

  “你罵!”

 

  “我罵你什么——”顧嬸連連地把右手背拍到左手心上,“前些年,醫(yī)保還未搞起。哪怕我把家里屋頂掀下來賣掉,也付不起醫(yī)生要的錢呀。我就是說你命好!”

 

  傍晚,顧嬸正在收拾碗筷。這時,小吊眼穿著一件背心,一頭鉆進青磚大屋。他跟顧嬸嚷道:“顧嬸,我來跟你把話說響。我爸有一個三長兩短,辦后事的錢你顧嬸好歹得掏一半!”顧嬸噎了一下,客氣問道:“小吊眼,吃飯沒?”“吃什么擺子飯?人命關天的事,你顧嬸也開得起玩笑。”小吊眼嚷嚷不停。原來,吊眼二伯跟顧嬸吵了幾句。回到家里,他就覺得鼻孔不通暢了。說話時,又要干哼。顧嬸一聽,心窩堵了,好像被小吊眼突然塞了一大把爛棉布。小吊眼揀腳剛走,她就猛打自己的嘴巴:“烏鴉嘴!烏鴉嘴!”

 

  后半夜,顧嬸的身子突然一滾,起了床,匆匆奔到大衣柜前。她打開柜門,把左手伸進衣服里,掏了掏,沒掏出什么。她的臉色發(fā)青了,忙把右手伸進另一堆衣服里,終于從衣堆里掏出一只紅色塑料袋。這袋里裝著她家里唯一一本存折。她剛才做一個夢,家里的存折被小吊眼一把撈走了。還好,存折仍在袋子里。她吁了一口氣。她看了看存折上的數(shù)字,才重新把存折裝進紅色塑料袋。裝錢,藏存折,她會用紅布包裹,或者套上一個紅色塑料袋。大紅大吉。而且一年到頭,她總會把一件紅色衣服套在自己身上。有時候,穿一雙大紅色襪子或者紅色涼鞋??衫瞎珡牟恍潘脑???吹嚼瞎倪z像時,她總要后悔一番。老公那年過本命年,她給老公買了三條紅內(nèi)褲。哪怕在人行地下通道口地攤上買的,也是紅內(nèi)褲吧。但老公就是不肯穿上紅內(nèi)褲。他嘴上說,女人才穿這種色的內(nèi)褲。她沒多說幾句。老公就是本命年突然病故的。剛藏好存折,她便抬手猛拍了自己額頭一下。這個時候,她又想起了紅內(nèi)褲。她把柜里的衣服全翻了出來,終于發(fā)現(xiàn)自己當年給老公買的紅內(nèi)褲。她扯出一條,又扯出一條。很快,第三條紅內(nèi)褲也被她找到了。她歡天喜地把紅內(nèi)褲往自己臉上貼了又貼。那年,她打算好了,三條紅內(nèi)褲都塞進老公的棺木里。但最后一刻她猶豫了。嶄新的紅內(nèi)褲!就這么讓帶走,怎么說都可惜了。

 

  第二天上午,顧嬸敲開了吊眼二伯家的門。她進屋看到吊眼二伯哼哼唧唧躺在床上。

 

  “他二伯,今天沒去吊嗓子?”

 

  吊眼二伯見是顧嬸來了,氣一下子喘粗了,很吃力地:“吊、吊什么鬼嗓子?你來、來吊喪了吧。”

 

  “呸、呸、呸……”

 

  顧嬸也吐口水了。不過,她沒沖吊眼二伯吐。她快步走到門前,連續(xù)把幾口口水吐到門外去。她走回床前,跟吊眼二伯說:“他二伯,我?guī)湍銕磙D(zhuǎn)運的東西。”她從手中拎著的布袋中掏出紅內(nèi)褲。“我昨晚特意上專賣店買的。牌子貨。寺里的道姑說,紅內(nèi)褲是吉祥的東西,穿上它準能帶來好運。大早我就拿它到寺里開光了。”這番話她琢磨了一個早上,這時候把話說出來已經(jīng)順順當當。吊眼二伯撐起身子,跟她說:“你,出去!”顧嬸一噎:“他、他二伯,你還生我什么擺子氣呀?”“我要換內(nèi)褲!”吊眼二大伯叫一聲。

 

  離開吊眼二伯家時,顧嬸很開心,走路時雙腳都有點輕飄飄的。她的嘴角努一努地:“紅內(nèi)褲穿你身上,再翻白眼不怪我了。”

 

  到了下午,顧嬸又遇到一件煩心事。

 

  煩心事是她兒子仔仔帶回來的。仔仔今年九歲,在光明小學上三年級。他進門就叫道:“媽,明天我要補課。是數(shù)學。”

 

  顧嬸正在廚房里洗菜,準備做晚飯。她從廚房鉆出來,劈頭蓋臉地:“仔仔,你腦袋換了一個吧。”

 

  仔仔瞪大眼睛望著顧嬸。

 

  顧嬸用手指戳了戳仔仔的額頭,說:“前些日子,你說老師表揚了你,數(shù)學又考了第三名。你騙媽呀。”

 

  仔仔挺粗脖子地:“你去問鄧老師呀。我沒撒謊!”

 

  “還嘴硬?你怎么突然成了一個補課生?說出去你丟不丟臉——”

 

  仔仔騰紅臉說道:“鄧老師說希望每個同學都能參加補課。”顧嬸盤問一番,才知道兒子沒撒謊,便說:“老師這么說了,那你就補唄。”

 

  仔仔揚眉吐氣般把手一伸。

 

  顧嬸瞪瞪眼地:“吃個飯,老媽要把碗捧到你手上?”

 

  “錢!”

 

  “什么錢——”

 

  “補課費呀。”

 

  顧嬸發(fā)怔地:“補個課還收錢?”

 

  “一個月,三百。”

 

  “三、三百一個月?”顧嬸驚呆了。這頓晚飯她吃得無滋無味。她問兒子:“仔仔,菜好不好吃?”仔仔邊扒飯邊說:“好吃。沒肉片也好吃!”顧嬸問:“媽放了鹽吧。”仔仔剛剛夾起一筷子菜塞進嘴巴里,不好答話,便嚼嘴點點頭。顧嬸明白,兒子要交三百塊補課費這事讓她嘴里吃不出味道來。看到兒子把筷子放下來,顧嬸便問:“仔仔,吃飽了吧。”“吃飽啦。”仔仔打了一個嗝。顧嬸說:“吃飽了就好。媽讀過書,補課就是給差生開小灶。你們鄧老師太好了,怕差生參加補課不好意思,才讓學習成績好的同學一塊參加。”仔仔沒答話。他沒明白媽媽要說個什么意思。顧嬸接著說:“媽媽再告訴你一個道理,跟學習好的同學一塊讀書,你的成績才會優(yōu)異起來。跟學習差的學生混到一起,哪能不拖垮你的成績呢?”仔仔大聲地:“媽媽,我不參加補課!”顧嬸忽地露出笑臉地:“看看,我兒子真聰明!媽的話沒說開,你就開竅了!”仔仔高興地露齒一笑。顧嬸說:“媽明天買肉給你吃!”仔仔說:“這一周的肉昨天吃過了。”顧嬸說:“明天買的肉,算獎賞你的。誰讓我兒子這么聰明呢?”

 

  第二天,仔仔果真吃到了肉。晚上,他在日記中寫道:“今天,我吃到了我最喜歡吃的五花肉!”

 

  過了兩個星期,顧嬸發(fā)現(xiàn)兒子的家庭作業(yè)沒被老師批改。她問:“仔仔,你的數(shù)學作業(yè)怎么不交老師?”

 

  “交了。”

 

  “交了?那老師怎么不批改?”

 

  仔仔說:“我沒參加補課。老師說我是一個超級聰明的學生,用不了老師批改作業(yè)。“

 

  顧嬸張大嘴巴,半天也沒說出話來。她平時最喜歡人家夸她兒子聰明。而且,兒子的作業(yè)本上也真的從沒被老師打過一個“×”。但兒子突然被老師當成“超級聰明”的學生,她高興不起來了。聽鑼聽聲,聽話聽音。她揪心了。第二天早上,她搓搓手,才掏出三百塊錢塞給兒子說:“跟老師說,你要參加補課。”

 

  看到兒子蹦蹦跳跳出了門,顧嬸努努嘴角地:“三百塊錢,要買多少斤豬肉?”她琢磨一陣,幾乎沒找到一個準確答案。她找出一張兒子用過的草紙,又找來半截鉛筆,坐在桌子前計算起來……

 

  晚上,仔仔做完作業(yè),捧起科幻小說《復活吧,液體人》看了十幾頁,在顧嬸的催促下,便上床睡了覺。她翻翻兒子的數(shù)學作業(yè)本。老師在上面打滿了“√”。她嘀咕道:“三百塊錢,沒買到豬肉,買了老師一堆‘√’字。”

 

  第二天傍晚,仔仔放學回家跟顧嬸說:“媽,昨晚一定有一個液體人精靈鉆進了我的書包里。”顧嬸說:“媽早就說了,少借人家課外書看。這下好了吧,你都看暈了頭!”仔仔拿出自己的作業(yè)本,遞給顧嬸。顧嬸問:“怎么啦?老師又不批改你的作業(yè)了?”仔仔搖搖頭,緊張地:“我昨晚明明做對了數(shù)學題。結(jié)果鄧老師發(fā)現(xiàn)好幾道題我都做錯了。”顧嬸打開作業(yè)本看了看,上面果真有幾個“×”字,老師在旁邊做了糾正演算。在落腳處老師大大地寫了三個字:“認真點!”

 

  顧嬸笑了一下。

 

  仔仔不滿地:“媽,你還笑呀?”

 

  “老師跟你批改作業(yè),就該費點勁!”

 

  仔仔眨眨眼。

 

  仔仔上床睡覺后,顧嬸翻開仔仔的數(shù)學作業(yè)本看了看,便拿起鉛筆,小心翼翼在第一道數(shù)學題的答題上加了一個小數(shù)點,第二道題的答案尾巴上加了一個“0”。原來,顧嫂背地里把兒子的作業(yè)亂添亂改,才讓兒子背了幾個“×”回來。顧嬸拍拍作業(yè)本說道:“你當老師,又不是當皇帝,閉上眼睛,你就賺走我?guī)装賶K錢?”

 

  下午放學,仔仔回家就哇地哭了起來。

 

  顧嬸忙問:“哪個臭小子欺負了你?”

 

  “上課時,鄧老師批評我。”

 

  “老師憑什么批評你呢?快跟媽媽說。”

 

  “鄧老師說,你仔仔學習退大步,成了一個連家庭作業(yè)都做不好的差生!鄧老師還、還說,再做錯作業(yè),上課時罰我站到講臺前。”

 

  顧嬸倒抽了一口冷氣。上課罰站,太丟臉的事,兒子會在同學跟前抬不起頭。她不安了。仔仔哭訴說:“媽媽,做完作業(yè),我檢查了兩遍,答案都沒錯。怎么到了老師手上,我的題目全做錯了?”顧嬸拍拍兒子肩膀說:“仔仔,你是優(yōu)秀生,媽不會看錯的。今晚,你把做完的作業(yè)交給媽媽,媽媽把它鎖到衣柜里,別說液體人精靈能鉆進書包搗亂,就是孫猴子來了,它也拿你媽沒辦法!”

 

  果真,仔仔的家庭作業(yè)第二天獲得了一個“優(yōu)”字。看到兒子笑了,顧嬸滿臉無奈。進廚房切菜時,她拿刀把白菜剁得稀巴爛。仔仔吃飯時,看到白菜時,便問:“媽,白菜怎么做成了菜糊?”“白菜稀!吃不得呀?快吃!”顧嬸沒好氣地朝兒子瞪起眼。

 

  她想,自己得多販點小菜去賣。每天早上,她都要去農(nóng)副產(chǎn)品批發(fā)市場去挑菜,再用三輪推到裕前街賣。在裕前街菜市場,她租了一個攤位。她跟兒子一塊過日子的錢,大多靠菜攤上掙來。到批發(fā)市場挑菜,去得越早,越能挑到好菜。但天快亮時,顧嬸才推著三輪車出門。裕前街菜市場離批發(fā)的地方有七八里地,她天生膽小,不敢摸黑出門。這天晚上,她上床剛閉眼,就見有三五張大鈔在自己眼前飄來飄去,差點撞到自己眼睛上。她抬手一撈,似乎抓到一張??赡么竽粗负褪持干陨砸荒?,卻發(fā)覺手里什么也沒撈到。她心里做了打算,第二天自己也起個大早,去挑點好菜,拿回來賣個好價錢。她把鬧鐘調(diào)好了。早上四點鐘差一刻叫醒了她。很快,她推著三輪車出了門。她走在空蕩蕩的街道上,心里直打鼓。不過,她順順利利到了批發(fā)市場。推著一車子菜往回走時,她突然覺得自己身后有一個人跟著。路燈把后面那人的影子拉長了。一個男人的身影。這男人的腳步離她越來越近。她猛地轉(zhuǎn)過身子,沖那男子罵道:“流氓!”男子似乎挺認真打量顧嬸一眼,又往后面看了看,才冷冷地:“跟你流氓,我神經(jīng)呀?”男子往人行道走去。她氣喘吁吁把一車菜推到菜市場,才明白剛才那個男子說的話是個什么意思。

 

  “女人顯老,也有顯老的好處!”

 

  顧嬸忍不住跟鄰攤阿芬說道。兩三年前,阿芬跟她說過:“有合適的男人,你顧嬸再找一個。”顧嬸搖搖頭:“遇上一個金身銀身的男人,他也做不了仔仔親爸。”她怕仔仔受委屈。“看你這張霜打了的臉,也買點粉餅擦一擦吧。狗都不會嗅。還想找男人?你臉好看,人家買菜都不會跟你講價錢。”阿芬說話很直爽。顧嬸哦了一聲。阿芬的菜每天都比她賣得快。阿芬人年輕,臉也擦得光亮好看?;氐郊依?,顧嬸湊到鏡前看看自己的臉。果真,好像一張老窗戶紙貼在臉上,讓人看不出有半點鮮活來。過了幾天,她到地下大賣場去買洗衣粉時,發(fā)現(xiàn)有打兩折的粉餅??纯慈掌?,有效期下個月打止了?;氐郊依铮贸鲂〖舻?,小心翼翼把瓶底上的出廠日期的字跡削掉了。第二天,她讓阿芬知道自己買了牌子貨的粉餅。阿芬剛好給人家挑好的白菜蘿卜過秤,要不然會一手奪過她的粉餅盒看個夠。這天開始,她早上出門時都會往自己臉上打打粉。但今天早上,她忘了。起床后,她一直祈禱著早出門別讓自己遇到什么嚇魂的事。

 

  這時,阿芬沒聽懂顧嬸的話,便說:“女人顯老,還有什么好處——”

 

  顧嬸吁道:“天未開亮,我就把一車子菜拖了回來。”

 

  “我問你吶。”

 

  “沒啥。沒啥。”

 

  顧嬸笑了笑。

 

  阿芬伸手往攤桌下一指:“小狗狗又來了。”

 

  一只小狗伏在攤桌下。它有一雙炯炯有神的大眼睛,好似兩枚閃閃發(fā)光的黑寶石。它正抬頭凝望著顧嬸。它的皮毛呈土黃色,又細又長。顧嬸昨天剛摸過它,絨絨的毛讓她感到舒服極了??吹叫↑S狗,顧嬸才想起自己今天還沒吃早餐。她早餐就是兩只大饅頭。一個月也會買兩三次鮮肉大包吃。大饅頭,一塊錢一個。鮮肉大包一個三塊錢。鮮肉大包她只買一個。賣包子饅頭攤的老板跟她解釋,饅頭個個一樣大,包子也是一樣大小。但顧嬸只相信自己的眼睛。她手一指,讓老板拿哪一個。否則,她掉頭就走。哪怕這天早上不吃東西。老板習慣了,見她一來,便嚷道:“你挑!”這話是大熱天早上說的。如是冬天,老板會說:“你挑快點。”顧嬸會嗯上幾聲。不過挑饅頭或包子時,她的眼睛仍要來回溜上幾圈,才會忽地伸手指一指。前幾天,她買回饅頭時,發(fā)現(xiàn)自己的攤桌下躲著一只小黃狗,便想把它趕走。小黃狗挪挪身子,低吟了兩聲,并沒竄走。顧嬸問道:“餓了唄?”小黃狗把腦袋低了低,似乎被顧嬸說中了。它感到怪不好意思的。見它這么可愛,顧嬸掐下一小塊饅頭扔到它跟前。結(jié)果,小黃狗第二天早上又來了。顧嬸又掐一點饅頭給小黃狗吃。接下來,這掐饅頭就成了顧嬸吃早餐時一個附加動作。不過,顧嬸買回的是一只鮮肉大包時,小黃狗就不會有口福了。顧嬸吃鮮肉大包時,滿臉都是笑容,兩只眼睛溜個不停,似乎告訴來來往往的街坊們,她在吃鮮肉大包!她咽下最后一口包子時,才會低頭看一看攤桌下的小黃狗,好像這一刻才發(fā)現(xiàn)小黃狗躲在自己的攤桌下。她會朝小黃狗一笑,但不是抱歉那種意思。這時,顧嬸跟阿芬說:“幫我看下攤,我買饅頭去。”阿芬嗯了一聲。顧嬸剛要離開,心突然抖了一下。她猛然想起,早上在街上叱責那個陌生男子時,好像有一只小狗跟在男子身后。那男子扭頭看了看身后的小狗,才跟她答話的。那小狗也是一只小黃狗。沒錯,就是攤桌下這只小黃狗。她驀然明白,陌生男子當時害怕小狗撲上來,才膽怯答出一句沒底氣的話,并且馬上就開溜了。是的,小黃狗一定做好了準備,隨時都要撲上去撕咬男子。顧嬸回身蹲下,摸摸小黃狗的身子,又在小黃狗鼻子上刮了一下。她問道:“你會不會咬人呀?”小黃狗猛地露出一副白牙。它的動作惹笑了顧嬸。

 

  很快,顧嬸買回了一只鮮肉大包。

 

  她把整個鮮肉大包喂給小黃狗吃。她還帶回了一只饅頭。她自己吃了。跟小黃狗一樣,也吃得津津有味。

 

  阿芬驚訝地:“流浪狗今天有這口福——”

 

  “它不是流浪狗!”

 

  “噢?”

 

  顧嬸把頭一扭,笑道:“它是我的寵物狗狗。今天,我要把它抱回家里去。”

 

  下午,顧嬸喜氣洋洋把小黃狗抱回家里。仔仔放學回來,看到這么一只小黃狗,又叫又喊,非常開心。

 

  周六,顧嬸的菜早早賣完了。她回到家里,與做完作業(yè)的仔仔一塊在門口逗小黃狗玩耍。小黃狗成了他們家里的正式成員。每天早上,它都會跟隨顧嬸去批發(fā)市場拖菜。這些天來,顧嬸早上都起得很早。在顧嬸眼里,小黃狗成了她的保鏢。有小黃狗跟隨,她放了一萬個心。在路上,她還會哼上幾句想不起詞來的小曲。仔仔教會了小黃狗鉆圈,走竹桿。仔仔有板有眼指揮小黃狗跟顧嬸作揖。顧嬸見了,捂嘴笑起來。一笑,她的眼睛瞇成了縫。

 

  這時,一只看上去頂多四、五公斤重的小洋狗突然跑了過來。它很興奮,圍著小黃狗蹦跳個不停。小黃狗卻有點膽怯,連忙鉆進仔仔褲襠下躲著。見小洋狗想撲上來,仔仔抬起腿,準備踢給小洋狗一腳。

 

  “別踢貝利!”

 

  一個男子大搖大擺走過來。顧嬸看了他一眼。眼生。他鼻子高高的,還有點勾。一麻二癩三勾鼻。這三種長相的人都是不好說話的角色。顧嬸便跟仔仔說:“別踢小狗。”

 

  “它不是狗——”勾鼻男子說。

 

  顧嬸發(fā)怔:“不是狗?它還、還會是吃人的狼?”

 

  “是狗!”仔仔大聲地幫媽媽的腔。

 

  勾鼻男子說道:“它是貴族犬,叫絲毛梗。我不養(yǎng)狗,我只養(yǎng)寵物犬。我花了三萬塊買來的。”

 

  顧嬸嚷道:“三萬塊?!你騙鬼去吧,三萬塊都可以幫你買一個老子回來。”

 

  勾鼻男子猛地被噎了。仔仔抬頭地:“媽,我明白了,怎么我不能再有爸爸。”

 

  “你、你想說什么?”顧嬸扭頭問兒子。兒子似乎跟她來了一個腦筋急轉(zhuǎn)彎,一時沒讓她明白過來。仔仔說:“媽媽你拿不出三萬塊錢!”

 

  勾鼻男子哈哈大笑。

 

  顧嬸只好露露笑臉。仔仔眨眨眼。跟前兩個大人突然一塊發(fā)笑起來,他有點困惑不解。接著,他蹲身抱起小黃狗。

 

  勾鼻子男子問道:“叫什么名字?”

 

  “仔仔。”顧嬸答道。

 

  勾鼻男子說:“這種小狗,太洋氣的名字它配不上。”

 

  仔仔起身挺胸地:“我不是小狗!”

 

  “噢——”勾鼻男子看看顧嬸,才恍然,“你叫仔仔呀?剛才我問小狗的名字。”

 

  “小黃狗!”仔仔大聲答道。

 

  “小黃狗?!明白了,它沒名字。不過,我不感到驚訝。哦,真夠名符其實了。小黃狗!我的寶貝叫貝利。”

 

  “它會踢球嗎?”仔仔問道。

 

  勾鼻男子歡喜地:“真聰明!貝利就是會踢球。”又說,“你媽媽以前拿不出三萬塊錢,幫你買一個爸爸。但她馬上可以幫你買回十個爸爸。”

 

  顧嬸繃緊一張抹了粉的臉地:“你沒上我攤買過菜吧。我從沒給你短斤少兩稱過平秤!”

 

  “什么?”

 

  “你拐彎罵我!”

 

  “沒沒沒……”勾鼻男子趕緊擺手,“你就是顧嬸吧,住在這幢青磚大屋。”他抬手指了指青磚大屋。見顧嬸沒接話,他便往下說,“我想花30萬塊錢,買下你住的青磚大屋。”

 

  “30萬塊?”顧嬸傻了眼。

 

  “少你一分錢就是麻臉,就是癩腦殼!30萬塊錢。”勾鼻男子信誓旦旦,又問仔仔,“30萬是多少個3萬呢?”

 

  “30萬?除以3,當然是10個3!”仔仔自豪地回答。

 

  勾鼻男子伸出大拇指地:“100分!”

 

  顧嬸問道:“你要買我家青磚大屋?”

 

  “嗯。我想開一個茶樓。我爺爺?shù)母赣H,我的曾祖父,當年在這青磚大屋開茶樓。那年,我爺爺把他父親送葬后,去了香港。這茶樓嘛,后來分給你們家住了。”

 

  顧嬸瞪知道男子這個身份后,便吃驚地:“你想把房子搶回去——”

 

  “不不不。三十萬,買回來。我想在這里重新開一座茶樓……”

 

  勾鼻男子還沒把話說完,顧嬸抽出左手拉上抱著小黃狗的兒子便竄進自家屋里。呯的一聲,把門關上了。

 

  整個晚上,顧嬸都沒睡好覺。凌晨三點鐘,她爬起床,站到老公的遺像前,咬牙切齒:“你撇下我不管,我不恨你。你連你親生兒子都不管了,你兒子長大要找媳婦,連個窩都沒有,我就會恨死你。”她閉上眼睛,使勁吐出兩口氣,喃喃地:“我求求你,你顯靈一回吧,讓勾鼻龜孫中邪,想不起我們這屋子就是他家祖屋。你只要趕跑了他,我天天跟你燒高香!”

 

  下午,顧嬸的菜還沒賣完,就收攤了。

 

  阿芬問:“家里有事?”

 

  “有事有事……”顧嬸吱唔幾聲,但她馬上覺得自己這么回話有點別扭,又擠出笑臉,“沒事沒事。我老公跟菩薩一塊,整天整晚都在天上盯住我跟兒子。”

 

  阿芬茫然。

 

  顧嬸呵呵地:“真沒事。沒事。”

 

  “你老公走了那么多年,還托夢給你呀?”

 

  顧嬸嗯了一聲。她匆匆往裕前街西頭奔去,還沒到自家的青磚大屋前,就發(fā)現(xiàn)小黃狗正在拼命逃竄。那只叫貝利的小洋狗則緊緊追隨它的身后。貝利是公狗,小黃狗屬母的。顧嬸是一個結(jié)過婚的女人,知道貝利緊追不舍小黃狗想干什么好事。她趕緊叫道:“小黃!小黃!快過來——”

 

  ——小黃狗也有了名字。昨天晚上才給它取的。吃過晚飯,兒子問她:“媽,我們家的狗狗怎么沒名字呢?”顧嬸想了想,說:“小黃狗,名字就叫小黃。好記。易叫。”兒子當即摟著小黃狗叫喚“小黃小黃”。

 

  小黃狗一見主人,便逃到了主人跟前。

 

  貝利只好瞪眼望著顧嬸,發(fā)出嗚咽般聲音。顧嬸把小黃狗摟入懷里,一邊摸摸小黃狗的腦袋,一邊跟貝利說:“別過來,你三萬塊錢的命,我不敢碰你半根狗毛。”

 

  “它倆挺有緣份!我家貝利從未追過別的狗狗。”

 

  說話的是勾鼻男子。他挽著手站到了顧嬸左側(cè)。

 

  顧嬸沒答話。

 

  勾鼻男子說:“顧嬸想好了吧。三十萬塊錢嫌少,你可以再開個價。嘴巴都長在你鼻子下。”

 

  顧嬸說:“我老公說了,誰也搶不走我們家的房子。”

 

  “這、這怎么叫搶——”勾鼻男子噎了噎,挽著的手一松,“我找你老公說說去。”

 

  “你找不到他!”

 

  “不可能吧。”

 

  “但他能找到你,哪怕你鉆進床底下。你別欺負我母子倆!”

 

  說罷,顧嬸扭頭走了。

 

  接連幾天,顧嬸發(fā)現(xiàn)貝利一直跟蹤小黃狗。這天下午,貝利竟然站在顧嬸的攤位前。顧嬸開頭沒看到貝利。她剛才聽到阿芬突然驚喜地:“哇,好漂亮的小洋狗!”顧嬸見是貝利現(xiàn)身,便探頭一看,小黃狗已經(jīng)哆哆嗦嗦躲在攤桌下。

 

  顧嬸罵道:“癩皮狗!”

 

  “這哪是癩皮狗?”

 

  “癩皮狗!”

 

  “顧嬸,你有白內(nèi)障吧。哦,青光眼!”阿芬嚷了兩句。她的興趣早在貝利身上。她招招手,擠眉弄眼地:“狗狗,快過來!快過來!我?guī)湍闩膫€照——”她掏出手機,連拍了幾張。顧嬸說:“拍它干嘛?”“發(fā)朋友圈。能賺一百來個點贊。”阿芬興奮起來。顧嬸冷冷溜她一眼,拿起一把芹菜使勁往外拂去:“癩皮狗,滾開!滾走,癩皮狗!”可貝利的小屁股坐到地上,抬頭很專注地望著顧嬸,好像要好好欣賞這個女人的節(jié)目表演。顧嬸磨磨牙罵道:“真不要臉!死不要臉!”

 

  收攤回家時,顧嬸一路摟著小黃狗。

 

  “你呀,逃不過這一劫!但你也不能太便宜它了。”顧嬸跟小黃狗說。路過杏林堂大藥店門口,她看到玻璃窗上貼有五花八門的廣告。其中一張紅色廣告上面寫道:“緊急避孕,一片搞掂!”她怔了怔,雙眼突然放亮。她一頭鉆進藥店,跟柜臺里的瓜子臉女人嚷道:“有沒有狗吃的避孕藥嗎?”

 

  瓜子臉女人挺胸,很憤怒地:“店里的藥都是人吃的!”

 

  “狗吃不得?”顧嬸并不是在開玩笑。她認真問道。而且,她馬上反應過來:“人吃了避孕,狗吃了也懷不起崽吧。”

 

  顧嬸買了一盒。還好,不貴。但看到牌價時,她仍是咬咬牙唇地:“再貴,也買!”她出門時,聽到瓜子臉女人跟旁邊同事嘀咕:“狗屁!狗吃?”

 

  顧嬸邊說邊嘀咕:“狗屁,狗不吃,你吃!”瓜子臉女人沒聽見她的話。但她臉上層層疊疊堆滿笑意。

 

  第二天早上,顧嬸掐下一小塊饅頭,裹上一粒避孕藥,塞給小黃狗吃了。顧嬸沒猜錯,貝利又來了。小黃狗幾乎被貝利折騰得筋疲力盡,便順從了貝利的要求??吹截惱苜u力很投入地與小黃狗交配起來,顧嬸嘴角努努,嘀咕道:“傳宗接代!子孫滿堂!呵,想得美,你白費勁了!”又罵道,“你命中注定要斷子絕孫!”

 

  第二天,貝利找小黃狗再干了一番好事。

 

  但第三天,貝利沒來找小黃狗了。接連幾天,都未見貝利的影子。顧嬸譏笑:“就是幾斤肉,你又能干幾回?”

 

  顧嬸很快聽街坊說,勾鼻男子看中省城的一塊地皮批了下來,又趕去開工。顧嬸高興了,大聲叫道:“白菜一塊八,茄子兩塊二,便宜賣了呵!”

 

  吃晚飯時,顧嬸特意夾了一筷子菜給小黃狗吃。

 

  仔仔說:“媽,你怎么可以夾菜給小黃吃?我給小黃狗夾菜吃,你就罵我。”

 

  “今天,你也可以夾。”

 

  “真的?”

 

  “嗯。只允許夾一筷子菜。”

 

  “小黃狗今天過生日嗎?”

 

  顧嬸笑道:“小黃狗讓勾鼻吃了啞巴虧,他還蒙到鼓里。太解恨了!”

 

  仔仔沒聽明白也噢了一聲。他高興地夾起一筷子菜往小黃狗跟前放。顧嬸喝道:“別夾肉片!”

 

  ——今天,剛好是一個吃肉的日子。

 

  仔仔便問:“小黃狗不吃肉片嗎?”

 

  “你吃!”

 

  “也許它也吃。”

 

  “行行行。老媽三個月不買肉給你吃。”

 

  仔仔看看筷子中夾著的菜,便把菜夾到自己飯碗里。他重新從菜碗里給小黃狗夾起一筷子菜。在松開筷子前,他瞪起眼睛,看看有沒有夾到肉片……

 

  周六中午,仔仔急急忙忙跑到菜市場,在顧嬸的攤位前來了一個急剎車。他上氣不接下氣地:“媽,鄧、鄧老師來我們家里了!”

 

  “哦,鄧老師——”顧嬸剛好給一位老街坊稱了一捆蒜苗,邊裝進塑料袋,邊跟兒子漫不經(jīng)心應了一句。她爽朗朗跟老街坊道了一聲謝。老街坊轉(zhuǎn)身后,她才問兒子:“哪個鄧老師?”

 

  “教我們數(shù)學的鄧老師。”

 

  顧嬸一怔:“鄧老師來干嘛?”

 

  仔仔連連搖頭。

 

  “你沒做完作業(yè)?”

 

  仔仔再次搖頭。

 

  “跟同學打架了?”

 

  仔仔叫道:“上學期跟阿通打過架后,我就沒跟同學打過架。”

 

  “你還想跟同學打架?人家警察老爸把你扔進牢房里,媽也沒錢贖你出來。”顧嬸粗脖啞聲警告。她低頭想了想,眼睛一勾地:“仔仔,上周給你三百塊補課費,你沒交上去?”

 

  “交了!交了!我交了!兩張一百,一張五十,一張二十,兩張十塊,兩張五塊,我全交給老師了。”仔仔吊高嗓門。媽媽的“誣陷”讓他接受不了。

 

  “下次讓老師給個收據(jù)。”顧嬸仍是不太放心。

 

  “我問過老師。老師問我,你老媽賣小菜,也開收據(jù)嗎?老師來菜市場買過菜。”

 

  “老師不會光吃飯。”

 

  “她說你的秤稱得很平。”

 

  “你老師額頭上沒刻個字,媽哪知道誰是你老師?”顧嬸反問一句。她朝兒子哼了一聲。兒子似乎吃里扒外讓她氣惱惱的。

 

  仔仔大聲叫道:“媽,快點去,鄧老師等你。”

 

  顧嬸急急忙忙跟隨兒子跑回家。進門看到,屋里有一個二十來歲的姑娘正坐在竹椅上。顧嬸問道:“你就是鄧老師?”鄧老師起身笑道:“我姓鄧。這個學期才教仔仔同學的數(shù)學。”顧嬸問:“仔仔他闖禍了?”鄧老師搖頭地:“沒有。他是一個很勤奮的學生。”顧嬸答道:“我最怕他在外面闖禍。”

 

  顧嬸給鄧老師端來一杯水,說:“喝白開水。不見怪吧。”

 

  “我從不喝茶。”

 

  “好呀,好。這年頭的茶都噴灑過農(nóng)藥,跟小菜差不多——”顧嬸的腦子突然挑了一下,“我去批發(fā)小菜時,都會跟人家問一聲,你這菜噴農(nóng)藥沒有?菜上面有小蟲,我才會挑他的菜。你要買菜吃,上我攤位去買個放心。秤嘛你盡管放心好了。”

 

  “謝謝!”鄧老師探頭望了望門外,“怎么沒見到小黃狗呢?”

 

  “小黃狗——”顧嬸又驚又喜地,“哎喲,鄧老師都知道我家養(yǎng)了一只小黃狗?”站在一旁的仔仔也笑了起來。

 

  鄧老師說:“我聽我表哥說的。”

 

  “你表哥——”

 

  鄧老師點點頭,解釋道:“我表哥他養(yǎng)了一條叫貝利的小洋狗。對,什么絲毛梗。”

 

  顧嬸張大嘴巴。鄧老師竟然跟那個勾鼻男子是表親。過了一會兒,她笑道:“噢噢噢,那小洋狗說是值三萬塊。”

 

  “可它死了。”

 

  顧嬸和仔仔驚呆了。顧嬸伸長脖子問道:“怎、怎么死了?”

 

  “在我表哥住的小區(qū)門口,被人家跑車輾死了。”

 

  顧嬸趕緊提醒道:“賠錢!開車的賠三萬塊!天呀,三萬塊錢的一條小洋狗!賠賠賠,一分錢都不能少!”

 

  “我表哥說,拿三十萬也換不回貝利的一條命呀。能讓貝利活過來,他花多少錢都愿意。”鄧老師說道。這話幾乎很震撼顧嬸,她一時半會都沒接鄧老師的話。阿芬她弟前年被卡車撞死了,司機只賠了八萬七。鄧老師又說:“小貝利很喜歡你家小黃狗。我表哥說了,你家小黃狗可能懷有小貝利的寶貝。”

 

  顧嬸幾乎明白了什么意思。她突然干笑一聲,說:“哪那么容易懷上呢?別說狗狗,就是女人,這年頭也很難懷上孩子。東街老范家的三個媳婦,老大結(jié)婚整九年,老二結(jié)婚五六年,老滿媳婦結(jié)婚三年半,一個都沒懷上孩子。人家都說這三個媳婦就是褲襠下面剪了一刀,不算個真女人。要不老范給送子觀音天天燒香,也沒求來半聲屁響?”鄧老師的睫毛一低。這話說得太俗氣了。顧嬸沒在意,繼續(xù)說道:“我家小黃狗肚子里真沒動靜。”

 

  鄧老師說:“有了貝利的后代,就交給我吧。”

 

  “它真生不出來!”顧嬸嗓門放大了很多,幾乎有點興奮。

 

  “我表哥他也不會白白抱走小狗的。”

 

  顧嬸愣了愣,哦了半聲。

 

  鄧老師似乎發(fā)現(xiàn)顧嬸有點顧慮,或者不樂意,便說:“我表哥說了,給你九千塊錢。”

 

  “九、九千塊——”顧嬸瞪大眼睛。

 

  鄧老師說:“一只九千。要是兩只,給你一萬八。一窩三只、四只,都按九千一只算。我表哥他全要了!”

 

  顧嬸幾乎喘不過氣來,喃喃地:“我的天呀,小黃狗屙屎不抹的屁眼里能屙出九千塊,屙出一萬八,屙出……”哪怕鄧老師離去了,顧嬸也沒緩過神來。鄧老師出門時,還回頭留下一句:“懷上了,告訴我一聲,我先給你九千塊訂金。”顧嬸沒點頭,嘴上仍在嘟努:“屙出三只,三九二七,兩萬七;屙出四只,四九三六,三萬六……”

 

  這時,小黃狗竄回屋子。仔仔一把摟起小黃狗。顧嬸摸摸小黃狗的腦袋,說:“你生一只小貝利,就能幫我交仔仔補課費三十個月,六個學期。你真是我家大財神!我的小祖宗!我的……”

 

  仔仔問道:“媽,小黃狗真要生下小貝利?”

 

  顧嬸呆了呆,丟魂地:“媽的錯,媽腦子燒壞了,給小黃狗喂避孕藥。”

 

  仔仔問:“媽,什么是避孕藥?”

 

  “它是喪財藥……”顧嬸一手乏力地搭到椅背上,目光飄來飄去,像突然斷了線的風箏一樣。突然,她一跺腳,便沖出了家門。很快,她沖進杏林堂大藥店,跟那個瓜子臉女人嚷道:“你上次賣給我的避孕藥是不是假藥?”

 

  瓜子臉女人很氣憤地:“你別血口噴人!”

 

  “一定是假藥!”

 

  “不是!”

 

  “為什么不是?”

 

  “我店從不賣假藥!”

 

  顧嬸哆嗦幾下嘴唇,突然看到絲絲希望一樣,歇斯底里地:“那就是過期了的藥,它避不了孕!”

 

  “我店從不會賣過期藥!”

 

  “為什么不賣?”

 

  “你去打聽我們藥店老板是誰!”

 

  顧嬸被幾個營業(yè)員轟出店子。瓜子臉女人站在門口警告她:“你再不滾走,警察就來了!”顧嬸說:“可、可你們沒給我一句實話呀。”瓜子臉女人責罵道:“你不小心懷了孕,還怪我們的藥沒效?上嘴巴吃的藥,被你塞到下嘴巴了吧。哼,也不看下說明書。”聽到這話,顧嬸想沖上去。就在這時,一輛警車朝這邊鳴笛開過來。她心陡地一沉。兒子不能打警察的兒子,自己也不得在藥店找事。她扭頭一竄,鉆進了店邊的一條小巷。

 

  回到家里,顧嬸發(fā)現(xiàn)仔仔把小黃狗帶出去玩了。她一步一步走到老公的遺像前,問道:“你在天上,這世間什么事你都該知道,怎么就不托個夢給我?”她瞪大眼盯住遺像看了好一會兒,哇地痛哭起來。

 

  過了好一會兒,仔仔奔了進來。他在門外聽到顧嬸的哭聲。他很緊張地:

 

  “媽,你怎么哭了?”

 

  顧嬸一把抱著兒子,叫道:“你爸爸重新投胎,找別的女人去了,再也不管我們……”

 

  第二天早上,阿芬剛來攤里,就跟顧嬸說:“吊眼二伯走了。”

 

  顧嬸一怔:“你說誰走了?”

 

  “吊眼二伯!什么時候走的,都不知道。今天早上小吊眼發(fā)現(xiàn)他老子躺在床上冰涼了身子。”

 

  “怎么會死呢?”顧嬸傻起了眼。

 

  “癌癥唄。”

 

  “可他天天穿紅內(nèi)褲呀。”

 

  阿芬掃了顧嬸一眼,叫道:“唉喲,吊眼二伯他穿什么顏色內(nèi)褲,你都知道呀?”

 

  顧嬸沒答阿芬的話,撇下菜攤就走了。阿芬大聲叫道:“我忙不過來,你攤子我看不了!”

 

  顧嬸匆匆走進吊眼二伯家里。小吊眼一見,惡狠狠地:“顧嬸,你害死了我爸!”

 

  “我、我不是給他買了紅內(nèi)褲?”

 

  “我爸農(nóng)歷三月十九生的。人家說,農(nóng)歷三四月出生的人火旺。你讓他穿紅內(nèi)褲,火上加油,很快要了我爸命。”

 

  顧嬸抽了一口冷氣。

 

  “顧嬸,你感到有點愧,最起碼也該給我爸送上一筆蠟燭錢。否則,我爸自己會找上門跟你去討的。”

 

  顧嬸臉色刷白。老公去世后,七八個月她都沒能睡一個安穩(wěn)覺,眼睛一閉就覺得老公站在床前,還伸手摸她的胸。老公死那天晚上,一只干枯的手就是搭在她的胸口上。她只得問:“小吊眼,給、給多少?”

 

  “六百塊。”小吊眼脫口即答。

 

  顧嬸差點把黑眼珠子瞪了出來地:“啊,六、六百?”

 

  “六六大順。圖個吉利。”

 

  “侄子呀,我哪有這么多錢?仔仔兩個月補課費,就去了六百塊。”

 

  “哼,你家那半塊菜土做我爸的墓地也行。”

 

  “大、大兄弟,這口開不得。大兄弟,我喊你叔了!”

 

  小吊眼嚷道:“你喊我爺爺,你又能把我爸喊回來嗎?”

 

  “我喊,我喊……”顧嬸怔了怔,突然發(fā)瘋似爬到吊眼二伯的遺體上,又扯又捏地叫道,“二伯呀二伯,你別走!你別走!你就讓我得癌癥吧!讓我得癌癥!讓我得癌癥……”

 

  “你別瘋叫——”

 

  “讓我得癌癥!讓我得癌癥……”

 

  很快,顧嬸抬著一張笑臉走在裕前街上。她被吊眼二伯的家人推了出來。否則,人家沒辦法把吊眼二伯的遺體抬往殯儀館。時辰一過,怕要惹禍。小吊眼只好讓親朋好友把顧嬸趕走。這時,顧嬸心里美滋滋的。省下的六百塊錢能讓兒子上交兩個月的補課費。她眼睛又是一亮,看到兒子和小黃狗一塊朝自己奔來。她歡天喜地迎上去,卻聽到仔仔遠遠地叫道:“媽,人家說你守寡也買避孕藥!”小黃狗同樣叫了起來,好像要證明女主人買回來的避孕藥喂給它吃了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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