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薛媛媛:湘繡旗袍

來源:薛媛媛   時間 : 2018-04-18

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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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薛師傅的案板上云集一堆紅紅綠綠的布料,都是些真絲布料,這些真絲布料經(jīng)過他的手,變成一件件女人旗袍。這些旗袍就像云彩一樣,在大街小巷甚至全國各地飄。某些時候,這些旗袍還有它的特殊意義,或被展示在舞臺上,或被展示在晚宴上,也有深陷在某大公司黑色的或紅色的皮沙發(fā)里,像水一樣潤澤。

 

  薛師傅戴上老花鏡,想把案板上的面料分成兩類。那些純色的緞面真絲,質(zhì)地柔軟又不失挺括,是繡湘繡的好料子。一般是那種有品味的中年女人做的。也是這種女人最能穿出旗袍的韻味了。而那些花色真絲是不要繡湘繡的,一般是那些年輕女人做的。這種旗袍,無領(lǐng)無袖,露出整個背部和半個胸部,兩側(cè)叉開得很高,按女兒薛藍的話說,是一種新式旗袍。

 

  什么是新式旗袍?活了大半輩子的薛師傅似乎沒有真正弄懂。他只知道四十年代末流行的低領(lǐng)連袖圓擺的旗袍,古樸、典雅、清麗。與當(dāng)下穿在年輕女子身上的敞胸露背,看見大腿根的旗袍有著天壤之別。在薛師傅眼里,做這樣的旗袍容易多了,沒有那些精致手藝。但旗袍的貴族氣也就在這精致的手藝上,少了那種貴族氣就少了旗袍的韻味。薛師傅做這類旗袍時有種成就感,但是他已經(jīng)有三年沒有做過這種類型的旗袍了。

 

  薛藍今天穿了件吊帶旗袍,圓潤肩部以及半個胸部端出來,腰部間夾了大塊薄如蟬的血紡,隱約看到肚臍和整個腰部。薛師傅鼓起眼睛看,火就要從眼睛里冒出來。薛藍大聲說,獨特的花型,輕薄的血紡,使人穿著舒適,飄然若仙。薛師傅從鼻子里哼了一聲,埋頭理案板上的布料。他準備把案板上的布料做完就給自己退休。他只能退休,他是越來越看不懂這些時尚了。年青女人模仿薛藍的派頭,薛藍穿什么,她們做什么,這樣一來,找薛藍做旗袍的人越來越多,而他卻成了擺設(shè)的古董。薛藍無不驕傲地說,現(xiàn)在是旗袍的春天,也是她的春天了。

 

  再過幾天就是薛師傅的六十大壽,過完大壽就準備不碰針了,讓薛藍去做,她愛怎么做就怎么做。薛師傅雖然也對薛藍能有這么好的生意感到欣慰,但薛藍做旗袍的姿態(tài)又讓他感到壓抑和別扭。薛藍做旗袍總是放音樂,放古典音樂也就罷了,偏偏放的是一些節(jié)奏感很強的搖滾,一幅心不在焉的樣子。有時,隨著音樂搖頭擺腦。做旗袍是全神貫注的事,哪有這樣做的?他總覺得薛藍的心還浮躁,難成大器。也難怪,年輕人嘛!她母親年輕時不也是把別人的出國旗袍剪了一個洞?當(dāng)初,也是剪了那個洞她才成了他的老婆。

 

  門口站著一個女人,手里拿著一塊翠綠色緞面真絲布料。說要找薛師傅。薛師傅取下眼鏡望著她。

 

  您就是薛師傅?

 

  我就是。

 

  我想請您做條湘繡旗袍,做那種低領(lǐng)連袖圓擺。

 

  你還喜歡那種旗袍。薛師傅疑惑地看著女人,又說,可是我的眼睛有些不濟了。

 

  薛師傅有好幾年沒碰到做這種旗袍的女人了。薛師傅又看了女人一眼,這女人身材頎長,氣韻好,是個能夠把旗袍穿出韻味的女人。

 

  女人把布料拿到薛師傅面前,邊打開邊問薛師傅,你看這種布料好嗎?薛師傅正準備說好料子時,女兒薛藍快嘴快舌地說,我父親眼睛不好,做不好這種旗袍了,我給你做吧!

 

  女人望了望薛藍,幾分狐疑。

 

  不相信年輕人能做好你的旗袍?薛藍心里想,我還不愿意做這種老式旗袍呢。

 

  不是,不是!這件旗袍要求比較高,挺繁瑣的。女人還有句話存在心里,做旗袍的就像醫(yī)生看病,越老越精。

 

  薛藍見那女人瞧不起她,也不再理那女人,忙自己的活去了。女人見薛藍不理她,也不惱,站在門邊,微笑著看他們做旗袍。薛藍沒好氣地說,你可以走了。女人倒沉著,沒有走,只是她不再看薛藍,??囱煾底銎炫邸?/p>

 

  薛師傅對女兒的生氣有些悚,這種悚不是一兩日了。他想撒手讓女兒挑起做旗袍的大梁,總又覺得女兒在哪個地方未遂心愿。這樣地,父女之間常生些齟齬。薛師傅越來越力不從心,女兒沖勁兒足,一天比一天自信。薛師傅說,不是我不做,我的眼睛怕把你的旗袍做壞。

 

  女人說,我相信你會做好,我也是訪問了許多人才找到你的,這條旗袍對我來說有種特殊的榮譽,意義重大。

 

  “意義重大?”薛師傅又認真地看了女人一眼,心里咯噔一下。他這一輩子經(jīng)歷過許多意義重大的事。那時候在服裝廠上班,市里的毛澤東思想宣傳隊要演出,趕制演出服;學(xué)生要學(xué)軍,趕制軍裝;市里的干部要到北京開大會,趕制四個口袋的中山裝;省里領(lǐng)導(dǎo)要出國,定做一批毛料西裝;特別過癮的是,湖南湘劇團到美國演出,定做一批旗袍。每當(dāng)接到這些活的時候,廠長總要慎重地對他說,一定要做好,這些服裝意義重大。后來,最能顯示他手藝絕活的還是那些出國演出的湘繡旗袍。也是做了那批旗袍后,他的旗袍在長沙發(fā)揚光大。所以,對于意義重大的事,薛師傅向來也看得認真。于是他問,旗袍要得急嗎?女人說有些急。女人又補一句,只要你做,我愿意出高價錢。薛師傅說不是錢的問題。

 

  薛藍犯倔了,又冒出硬梆梆的一句:現(xiàn)在不是服裝廠了,你也用不著去完成那些意義重大的事了。

 

  薛師傅瞪了一眼薛藍,薛藍不服的“切”了一聲。薛師傅顫了一下,沒有表態(tài)做還是不做,只是盯著女人手里的布料,好像女人手里的布料像一雙柔軟的手,正在觸摸他心底里的某種東西。薛藍很仔細地看著父親,又說,她的榮譽與你有什么關(guān)系?

 

  住嘴!

 

  薛師傅怒了。他想起他的旗袍店。他的旗袍店能支撐到現(xiàn)在,就是靠了這些榮譽。他突然想明白了,女兒倚仗的是技術(shù)而不是藝德,這是手藝人最忌的,也是女兒這一代無法理解的,他必須讓女兒明白,無德便無技。薛師傅站起來,要女人站到當(dāng)亮的地方,自己瞇一只眼,把女人從頭到腳看了一眼說,把布料放在這里,你可以走了,七天后來取。

 

  女人沒有走。她覺得薛師傅沒跟她量身!不量身做出來的衣怎么是她的?女人以為他和其他裁縫一樣,要用一支有星星點點的皮尺,在她身上量來量去,然后記在本本上。女人當(dāng)然不可能知道,薛師傅的眼睛就是皮尺,只淡淡地瞄上兩眼,就默記在心,就像熟悉自己身體給自己做衣服一樣準確。

 

  女人費解地看著薛師傅,可薛師傅又說一次,七天后來取。

 

  薛師傅把女兒臥室的門卸下來,洗干凈,擱到自己臥室的銅環(huán)床上。銅環(huán)床不同于席夢思床,它三側(cè)有小圓柱支撐的床墻。門板擱到床墻上,正好成了個案桌。這是間他和老婆共同的床。老婆一見床被蓋了蓋,就問,我怎么睡?他對老婆說,這是我做最后一條旗袍了,我要集中精力做,你就和薛藍擠擠吧!說完,他一進門,就把自己關(guān)在門里,老婆關(guān)在了門外了。老婆雖然一時轉(zhuǎn)不過彎,也只好由他去。

 

  臥室光線有些暗,薛師傅吩咐薛藍到街上買只六十支光的燈泡換上,然后把薛藍也關(guān)在門外,臥室這個小世界就完全屬于他了。吃飯時候,他也不出來。老婆對薛藍說,你爸爸又開始不正常了,他是有胃病的,我真當(dāng)心他再搞出什么毛病來。薛藍說,隨他吧!他餓了自然會出來的。

 

  薛師傅開始裁剪旗袍,旗袍的領(lǐng)口不能歪也不能大,領(lǐng)口要像蛤蚧夾肉一樣夾著脖子,脖子才襯托出修長而秀麗。旗袍的腰部要收好,這是關(guān)鍵。腰收到增一分肥減一分瘦的地步才能襯托出腰部的曲線來。下擺的兩側(cè)不能露出大腿。中年女人走路看見大腿,有失莊重,當(dāng)然也不能開得過低,要看得見整個小腿,這樣,女人走路,既能走出風(fēng)采,又不失典雅。

 

  旗袍的剪裁和針腳是要靠眼力的。特別那些針路,不是縫紉機一響,踩出來,而是靠手工一針一線縫出來。如果眼不好,手不勻,面子上就會浮出線頭或“蜈蚣蟲腳”。蜈蚣蟲身子小腳很長,是湘繡的大忌。如果蜈蚣蟲腳出現(xiàn)在他的旗袍上,就等于蜈蚣蟲吞進他肚子般難受。

 

  薛師傅在那個世界搗騰了幾天,又打開了房門,拿出了他裁剪的旗袍。旗袍上還畫了一只金鳳凰的圖案,鳳凰的頭從旗袍的胸部開始,到旗袍下擺正好是鳳凰漂亮的鳳尾,深紅和黃黑顏色搭配,可說是世界上的絕配。他把老婆拉進房,然后又關(guān)上門。他要老婆坐在他跟前繡旗袍上這只鳳凰。老婆在案前擺好布繃子,繃上繡樣。然后坐在他面前不用戴眼鏡就捏起了繡花針。老婆捏針的樣子,讓他想起老婆年輕時,她的拇指和食指粉嫩粉嫩,捏著針,合成一個圓環(huán),剔透得像枚玉佩。他再也看不到老婆那樣的手了。老婆雖然沒有了那樣的手,但比自己年輕。成熟的男人找老婆是找能干聰明的老婆,不一定要漂亮,但要年輕。他就是找的這樣的老婆。可以說他的旗袍一半依賴了老婆的湘繡。如果沒有老婆湘繡的好手藝,也出不了這么漂亮的旗袍。

 

  薛師傅覺得這輩子運氣好首先有個好師傅,然后是有個好老婆。記得他三十歲了還在挑老婆。他是桃花江美人窩里出來的男人,相貌堂堂不用說,但對那種找上門來又沒有一點本事的漂亮女人,他一點不感興趣。也是那次,廠里接到省湘劇團到美國演出,演員一律穿湘繡旗袍。廠長把做旗袍的任務(wù)交給他,由他統(tǒng)一裁剪,再拿出湘繡。長沙有四大湘繡廠。沙坪湘繡廠是四大湘繡廠的發(fā)源地。他拿了布料去了沙坪湘繡廠。當(dāng)時沙坪湘繡廠還只有個小廠房,接了業(yè)務(wù)就去找那些農(nóng)村姑娘。那里的農(nóng)村姑娘從小就繡花挑朵的,個個是湘繡能手。沙坪湘繡廠把業(yè)務(wù)分到姑娘手里,不到幾天,一位姑娘跑到服裝廠找薛師傅,說這條旗袍被她剪線時不小心剪了個洞,說完就哭起來了。薛師傅發(fā)現(xiàn)姑娘繡的非常不錯,而且找上門賠禮道歉已很有責(zé)任感了,就重做了件旗袍給她繡。后來有了零散的旗袍業(yè)務(wù)就專門讓她繡,一來二去,這個比他小十多歲的姑娘就成了他的老婆。

 

  薛師傅在旗袍上打好的圖樣,在老婆眼里只是個輪廓,她要在輪廓上配線繡出層次。一根線劈成十六根,每根的顏色,從最深到最淺的分成十三種。將花線、絨線、絲線、織花線、桃花線、金銀線,分清楚后,老婆開始飛針走線。她要穿插地換著接摻針、拗摻針、挖摻針、直摻針、橫摻針、排摻針、毛針、隱打、游針、蓋針、花外、打子針、鉤針、扎針、刻針。她繡得輕重徐疾,有板有眼。粗的細的各種顏色的絲線在她的手中飛舞著,兩朵艷麗的蝴蝶結(jié),翩躚在領(lǐng)口上,既起了點綴又起領(lǐng)導(dǎo)作用。那只鳳凰,深紅的鳳頭,紅黑的鳳身,金色的鳳尾,活靈活現(xiàn),就像隨時從繡屏上飛出來。

 

  旗袍做好后,薛師傅將旗袍穿在迎門的一個模特兒身上,旗袍從上往下掛,像水一樣滑下來。薛藍很用心地給模特兒頭上戴上一頂荷葉造型的綢緞陽帽,在臉前像個倒S型,一邊遮住了一只眼睛,一邊閃出晶亮的光芒。長發(fā)披在帽沿下,像是一朵荷花下垂著的穗。翠綠色的旗袍,就像出水的荷葉在一陣輕風(fēng)吹過,閃爍而流動,泛出幽幽的色彩。在那些花花綠綠視為土氣的時候,在講究格調(diào)的白領(lǐng)麗人沉迷于低調(diào)的,高級灰的世界里,這條旗袍忽如一夜春風(fēng),開著絢麗的花朵,引來翩躚的蝴蝶,一掃籠罩在世紀的灰色迷惘,為女人構(gòu)筑了一道靚麗的風(fēng)景線。

 

  薛藍在給模特裝飾時,薛師傅的眼睛一直盯著薛藍看。薛藍今天穿了件紅印花超短旗袍,下著的短比阿婆的短褲長不了多少。薛藍幾分得意地說,你不要這樣看我,這是改良。傳統(tǒng)的印花織布,標準的中國紅中加入金色花紋,體現(xiàn)了濃濃的中國情結(jié)。黑色琵琶扣點綴,內(nèi)配金色小吊帶,硬朗中又不失女性的柔美?,F(xiàn)代的尖角翻領(lǐng)與露背元素,中西合璧,性感嫵媚。縱使薛藍講得天花亂墜來,薛師傅也只能是越看越生氣??墒窃绞巧鷼庠?jīng)]有足夠的理由說服薛藍。他只好不去看薛藍了,搬了條板凳坐在店門口,等女人來拿旗袍。

 

  女人沒來。女人沒有來,他就盯著模特身上的旗袍看,越看越欣慰。他做了一輩子的旗袍,好像還沒有這樣認真看過。

 

  薛師傅六十歲,做了四十多年旗袍。他覺得他比他父親幸運,他父親想做旗袍,但沒有做成。父親十五歲從鄉(xiāng)下到鎮(zhèn)上學(xué)裁縫,學(xué)費是從鄉(xiāng)下帶幾升白米,由于父親的好學(xué),做了師傅的上門女婿。那時鎮(zhèn)上不知道旗袍是怎么回事,但做裁縫的父親還是知道旗袍的,希望自己學(xué)會做旗袍,師傅卻說鎮(zhèn)上沒人穿旗袍,你學(xué)它做什么?師傅沒有告訴父親做旗袍,但父親希望自己的兒子能做旗袍。就在薛師傅長到十五歲時,父親把他送到了長沙拜師學(xué)做旗袍。父親說,我從山溝里到了縣城,你要從縣城做到省城才叫有出息。我們的祖先薛仁貴也是走出去才干出大事的。父親識字不多,喜歡縣劇團演的古裝戲薛仁貴征西。就這樣,他帶著父親的愿望,來長沙拜師學(xué)旗袍了。師傅沒有兒子,身體又不好,薛師傅就挑水劈柴洗衣樣樣都做。師傅離不開他,就認他作干兒子。合作化時,他以兒子的名義和師傅一塊進了服裝廠,吃起了長沙戶口,師傅做旗袍是祖?zhèn)鳎痪?,師傅死了,他就成了一代名師?/p>

 

  每天一早,薛師傅就去掛旗袍。他將疊好的旗袍輕輕打開,往模特兒身上一穿,旗袍又像水一樣滑落下來。他喜歡看這種水樣滑落的感覺。一到晚上,他又把衣服取下來,折疊好,放到一個精致的四方盒里。薛師傅盯著盒子里的旗袍看,那個女人不斷地在他眼前晃動。女人做旗袍是去參加一個盛大的宴會?還是和一個舊情人約會?女人是四十歲還是四十多歲?女人的年齡是看不準的。

 

  躁熱的夏天就在薛師傅的等待中過去了,女人還沒有來。這時,薛師傅有些坐不穩(wěn)了。薛藍怕父親急出什么病來,覺得父親有些癡了,不滿地說,爸,到里屋歇著吧!那女人來了我會叫你的。薛師傅固執(zhí)地說,我為舍要到里屋歇著?然后直直地望著女兒。薛藍一噘嘴:你也太認真了,不就是一件旗袍嗎?你也不想想,或許那個女人犯了病,出了車禍呢?

 

  你別在這里胡說八道,你怎么能咒人家?

 

  本來嘛。她不來,還要我們打廣告找她啊!你沒見現(xiàn)在人的那德性,有錢神氣到天上去了。說不定她早忘了她的旗袍呢?

 

  我相信她會來的。

 

  其實旗袍這種衣,說看重就看重,說不看重,不過是女人衣櫥里多件衣罷了。再過段時間不知還有人穿不穿這種旗袍,既繁瑣又不適用。如果我有個好的工作,也不會把青春浪費在這一針一線上。

 

  薛師傅身體里猛然扎了一下。他知道薛藍從心底里沒有真正地喜歡過旗袍。她能做,是靠了她一股子靈性。女兒要的只是旗袍外面的世界,而不是旗袍的內(nèi)涵。喜歡旗袍只是自己的一廂情愿。薛藍高中畢業(yè)那年沒考上大學(xué),在家待業(yè),他發(fā)現(xiàn)他很也無能,他的旗袍做得再好也沒人幫你把女兒招出去。他認命,老婆卻不認命。老婆說,你跟市長夫人做旗袍,你去和他夫人說說,給女兒找個合適的工作吧!薛師傅口里答應(yīng)著,就是不行動。他認為女兒到一定的時候,也會認命的?,F(xiàn)在女兒雖然認命,很不情愿地跟他學(xué)旗袍了,但要想讓她死心踏地做好旗袍,還是差一段工夫的。

 

  又過了一段時間,女人仍然沒有來。

 

  這時,坡子街要擴建,所有的舊房要拆。薛師傅的旗袍店和他以前的服裝廠正在這條街上,都屬于拆遷之內(nèi)。薛藍是個能干的姑娘,很快在另一條巷子找到了門面,準備在拆毀之前搬過去。這下薛師傅寢食不安了。他想女人來了怎么找旗袍店?他很不愿意搬。薛藍說,我們在原地方釘塊牌子,告訴我們的新地址。薛師傅搬到新門面后,他又不放心了。他說,那牌子起什么作用?我還是到那里去等吧!反正我不做旗袍了,有的是時間。薛藍驚訝地望著他,老婆說讓他去吧!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固執(zhí)像牛。他要做的事,就是九頭牛也拉不回。

 

  薛師傅端了盒子里的旗袍,蹲在薛藍釘?shù)呐谱优?,看他們拆屋。好端端的屋被一個個拆得亂七八糟了。當(dāng)他看到服裝廠“轟”一聲巨響,成了一堆鋼筋水泥時,他的老眼冒出了淚花。沒了,徹底沒了。服裝廠剛成立時,他為廠里做過很長一段時間的旗袍。有天,服裝廠突然受到了沖擊,那些漂亮的旗袍都被撕成了布條,說是過去地主太太穿的封資修的東西。在全廠都不做旗袍的時候,他偷偷給一個女人做過一條旗袍,那女人精致地穿在身上,走到河碼頭去看龍船時候,被幾個造反派盯住了,那女人一下河碼頭,她的旗袍被造反派撕成了條。那女人哭著往家走,薛師傅偷偷跟在她后頭哭,一直哭到她回到家。后來,市面上又風(fēng)行一種的確良的布料,手感挺滑,穿著不起皺,涼爽,是夏天做襯衣的好料子,也是一種很昂貴的布料。當(dāng)時只有兩種顏色,水紅和純白。水紅是姑娘的專利,白色是男人和老年人的專利。后來市面上出現(xiàn)了花的確良,那女人意外地拿來花的確良面料,要薛師傅給她做棉衣罩衣。薛師傅很懂得這個女人,他用了類似于旗袍裁剪,在領(lǐng)口上用了做旗袍的那種領(lǐng)口,扣子也是按旗袍那種布紐扣去點綴。那女人穿出去后,姑娘們一窩蜂地請他做這種款式。他白天做不過來,就帶回家,晚上在燈下做那些蝴蝶結(jié),餃子形,菊花瓣的紐扣。再后來,長沙憑空冒出許多服飾公司和數(shù)不清的個體裁縫店,外省的名牌也源源不斷打進長沙,服裝廠就接不到業(yè)務(wù)了。老廠長退休后,新廠長把廠賣給一個服裝公司。工廠賣了,斷了工人的生路,工人跑到廠里罵娘。薛師傅沒有罵娘,他拿了那筆可憐的買斷金做了件大事。他把兩室一廳的住宅進行了改造,先把當(dāng)街的門改成雙合頁門,把橫著的那間夾成小兩間,做了他和女兒的兩間臥室,再把外屋和里屋連著的兩間打通,成了一間大房子,做了門面。門口掛了塊“薛師傅旗袍店”的牌子。這時,街上那些麗人,在街上大大小小的旗袍店里挑來挑去,挑到薛師傅旗袍店的時候,就再也不想走了。

 

  坡子街的舊房拆毀后,變成了一條空巷。薛師傅蹲在塵土飛楊的空巷里,每天如此,跟單位上下班人一樣準時,那些民工不可思議地看著他,時間一長,把他看成了活路標。有人問地址了,就說那里有個賣旗袍的老人。于是,過路人勸他,這條街成了空巷,你蹲在這里賣給誰呀。開始他還和他們解釋,發(fā)現(xiàn)他們那嘲笑的目光,就不做聲了。

 

  坡子街開始重建一棟棟新房,薛師傅蹲在那里,像是看景,又像在看人,眼睛卻空洞地一直望到巷子的盡頭,目光游離而迷惘。漸漸地,他飯也不想吃了,覺也睡不踏實了,話也不想說了。這天,他終于倒在了那塊牌子前。

 

  在醫(yī)院,薛師傅被診斷晚期胃癌。

 

  病床上,薛師傅還在問,女人來了沒有?老婆急了,對薛藍說,這件旗袍會把你爸爸活活折騰死的,快想個辦法吧!薛藍沒做聲,腦瓜子一轉(zhuǎn),第二天,她在晚報上登了一則領(lǐng)取旗袍的消息。她把這件事告訴薛師傅時,病得不成樣子的薛師傅咧嘴笑了。

 

  可是一個星期過去了,仍然沒有人領(lǐng)旗袍。薛師傅只好又不斷地追問薛藍。薛藍說,哪有那么快呀,再等等吧!

 

  見父親還是那么焦急,薛藍心里也暗暗不安起來。這一天,她又找出那張報紙細看,突然看見,在她的那條消息旁邊,還有一條訃告:全國著名民族學(xué)學(xué)者,省政協(xié)委員夏玉珍女士因患白血病,半年來醫(yī)治無效,于昨日去逝,享年48歲。薛藍第一次沒看到這條訃告,現(xiàn)在看到了,心里就很不是滋味。訃告與認領(lǐng)旗袍的消息挨在一起,冥冥中是不是有一種什么聯(lián)系?

 

  這天中午,薛師傅接到了一個女人打來的電話,說她就是那個定做旗袍的女人的女兒,并解釋說,當(dāng)時因為媽媽學(xué)院急于出國考察,把這事擱一邊了。薛師傅聽了說,我還以為你媽媽不要了呢,你媽媽什么時候來拿旗袍?電話里滿口賠不是,又說,媽媽一年半載回不來,前不久她打電話過來,叫我抓緊拿了給她寄去,她等著穿。薛師傅在電話里約好在他原來的旗袍店見面。

 

  薛師傅送走那件旗袍后,就像脫掉了一件被雨淋得透濕的舊錦襖,穿上了一件新錦衣,有種說不出的輕松和舒適。他興奮了大半個晚上,才迷迷糊糊睡著。結(jié)果,這一睡,薛師傅就永遠睡過去了。

 

  薛藍傷心致極,邊哭邊喊:父親是我害死的,我這個主意餿啊!

 

  原來,晚報登出消息后,還是無人問津,而父親又把唯一的希望寄托在晚報上,薛藍便突發(fā)奇想,找來自己的女友,扮成那個取旗袍女人的女兒。旗袍取走了,本想讓父親了卻這樁心事,安度晚年,沒料到反而加快了父親的死亡。

 

  火化父親和父親的遺物時,薛藍拿著那件旗袍,淚汪汪地盯了半天。母親說,這是你父親一生做得最用心的一件旗袍。他走了,讓你爸帶走吧!女兒明白母親要將旗袍燒掉。她急忙抱過來,對母親說,我要留著它。

 

  旗袍仍然掛在模特身上。這條旗袍就成了路人永遠注意卻無人領(lǐng)走的絕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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